重庆的晨雾还未散尽，于学忠的黑色轿车已停在军事参议院灰白色的巴洛克式建筑前。他整了整深蓝色呢子军装的领口，那上面三颗将星在雾气中显得黯淡无光。自从去年被调离鲁苏战区，这副领章就再没沾过前线的硝烟味。
\"副座，您的水。\"副官李振唐递来搪瓷杯，热气在杯口凝成细密的水珠。于学忠接过时注意到对方手背上的伤疤——那是三年前在临沂突围时留下的弹片伤。如今这个跟随自己十余年的老部下，也只能在陪都做个递茶送水的闲差。
参议院大理石走廊回荡着空洞的脚步声。于学忠在转角处突然停步，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背影正俯身整理文件柜。\"可是赵参谋？\"那背影猛地一颤，转身时眼镜片闪过慌乱的光。
\"于...于总司令！\"赵明差点打翻手中的档案海这位当年在山东主管情报的瘦高男子，如今两鬓已夹杂银丝。他左右张望后压低声音：\"属下现在军令部二厅任职，昨日刚看到份电报，第五十一军周师长的部队在枣庄附近断了补给...\"
话音未落，走廊尽头传来皮鞋敲击地砖的声响。赵明立即挺直腰板，声音陡然提高：\"这份民国二十七年徐州会战的档案，卑职这就送去归档！\"他塞给于学忠一张对折的便笺，转身时嘴唇微动：\"心钱特派员。\"
于学忠把便笺藏进袖口，迎面走来的是个圆脸军官，胸前\"军事委员会\"铜牌擦得锃亮。\"于副座早啊！\"钱耀祖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听今参政会要讨论敌后战区整编方案？\"
\"钱特派员消息灵通。\"于学忠不动声色地错身而过，闻到对方身上飘来的古龙水味——在物资紧缺的重庆，这香水怕是比子弹还金贵。
会议室里弥漫着雪茄与龙井茶混合的气息。于学忠展开便笺，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周部断粮七日，军政部批文称'运输线路遭匪患'，实则三卡车面粉被二十六师截留。日军第五十九师团正向费县移动。\"
\"诸位请看华北态势图。\"作战厅王厅长用教鞭敲着地图，\"八路军在正太线频繁袭扰，牵制了日军大量兵力。我建议将鲁苏战区剩余部队调往晋南，与阎长官部形成犄角之势...\"
于学忠突然咳嗽起来，李振唐连忙递上手帕。借着擦拭嘴角的动作，他瞥见斜对面的何应钦正用钢笔在记事本上画着什么——那分明是只缩头乌龟。
\"于副座对华北战局最有发言权。\"陈诚突然点名，会议室顿时安静。于学忠注意到钱耀祖悄悄掏出了钢笔式录音机——德国最新型号，军统标准装备。
\"鲁中山区就像块磨刀石。\"于学忠慢慢站起身，手指点在地图上，\"三万将士在那里磨了四年，拖住日军三个师团。现在撤军，等于把磨利的刀拱手送人。\"他故意碰翻茶杯，水流淹没了费县周边的等高线，\"更何况，当地百姓给我们送粮送药，这时候弃守...\"
\"于副座忧国忧民啊！\"何应钦突然打断，\"不过听鲁南百姓更感激八路军？上次美军观察团带回的照片里，于部用的还是汉阳造，人家游击队倒是有三八大盖了。\"满座响起克制的笑声。
于学忠指甲掐进掌心。那些美械装备本该通过驼峰航线补给前线，现在都堆在昆明仓库等着发往缅甸。他正要反驳，窗外突然传来空袭警报。侍从官匆匆推门：\"各位长官请立即移步防空洞！\"
防空洞潮湿的岩壁上凝结着水珠。于学忠借着昏暗的灯光展开赵明偷拍的公文——军政部签发的《关于暂缓补给鲁苏战区的明》，落款处龙飞凤舞的签名正是何应钦。
\"总司令，您看这个。\"李振唐从内袋掏出微型胶卷，\"早上赵参谋塞给我的。日军密电显示，他们策反了咱们两个团长。\"
爆炸声由远及近，震得头顶电灯剧烈摇晃。于学忠在摇晃的光影中辨认出那两个名字：一个是当年在长城抗战时替他挡过子弹的营长，另一个是张学良亲自安排进五十一军的讲武堂毕业生。
\"给周师长发密电。\"于学忠凑到李振唐耳边，\"用民国二十六年太原会战时的密码本。\"防空洞深处传来孩子的哭声，他提高声音：\"就...就我于学忠还记得台儿庄的月季花。\"
三时后，当他们回到地面，参议院西翼已变成冒着青烟的废墟。钱耀祖灰头土脸地跑来：\"于副座！您办公室的档案...\"
\"烧了就烧了吧。\"于学忠望着空尚未散尽的硝烟，\"反正真正的军事机密...\"他拍了拍心口，那里别着枚磨损严重的铜质徽章——那是九一八前夕沈阳兵工厂特制的将官领花。
傍晚的嘉陵江泛着血红般的波光。于学忠沿着码头石阶下行，黑色风衣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第六级台阶上有道新鲜的刻痕——这是他与东北同乡会联络的暗号。
\"先生买鱼吗？\"满脸皱纹的渔夫提起竹篓，\"刚捞的江团，煮汤最鲜美。\"鱼鳃里隐约露出纸条一角。于学忠掏钱时，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穿短褂的男子正在假装看报纸——其中一人手腕露出青白日袖扣，那是军统外勤人员的标配。
回到枇杷山寓所，于学忠在浴室打开纸条。自来水哗啦啦的响动中，他辨认出老部下用密语写的紧急军情：日军调动两个装甲中队，疑似要突袭鲁南根据地核心区。最让他心惊的是末尾那句：\"美军观察员威尔逊中校证实，有人向日军泄露了我军布防图。\"
书房里，于学忠从《曾文正公全集》夹层取出张作霖当年赐的佩刀照片。刀鞘上的\"忠勇诚朴\"四字已被摩挲得模糊不清。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绽开暗红血点——这是去年在山东染的肺疾，陪都潮湿的气让旧伤愈发严重。
\"副座，戴局长来访。\"李振唐的声音带着紧张。于学忠迅速烧掉纸条，铜质烟灰缸里腾起的青烟中，他听见走廊传来不紧不慢的皮鞋声，像是精心计算过的心理威慑。
\"孝侯兄别来无恙啊。\"戴笠穿着罕见的便装，手里晃着盒瑞士巧克力，\"听今炸弹把参议院档案库炸了个底朝？正好，有些往事就该永远埋在地下。\"
于学忠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戴着枚古怪的戒指——那分明是用日军步枪弹壳改制的。\"雨农兄雅兴，\"他推开棋盘，\"来一局？\"
黑白棋子落在榧木棋盘上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当戴笠落下第127手时，突然状若无意地问：\"听山东那边，最近有批学生投奔了延安？\"
\"年轻人血气方刚。\"于学忠吃掉三颗白子，\"就像雨农兄当年在沪上除奸，不也是满腔热血？\"他故意碰翻茶盏，茶水在棋盘上洇出中国地图的形状。
戴笠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掏出手帕擦拭被溅湿的袖口，露出手腕内侧的伤疤——那是民国二十五年西安事变时，他试图翻墙逃跑留下的纪念。\"孝侯兄觉得，当今局势像这棋局哪一阶段？\"
\"中盘绞杀。\"于学忠落下黑子，\"看似白棋占优，但黑棋在边角埋了活眼。\"他指向棋盘西北角——那里恰好对应着山东位置。
凌晨三点，当戴笠的汽车尾灯消失在雾中后，于学忠立即召集心腹。\"给老周发密电，启用第二套联络网。\"他撕开军装衬里，取出微型密码本，\"全军化整为零，按丙号预案转移。\"
李振唐记录的手突然颤抖：\"这...这会让我们彻底失去对鲁南的控制...\"
\"控制？\"于学忠望向窗外渐白的色，\"从踏入重庆那刻起，我们就已经输了这场游戏。\"他掰断铅笔，在便笺上写下最后一道命令：\"存地失人，蓉皆失；存人失地，蓉皆存。\"落款画了朵简笔的月季花——那是台儿庄血战后，当地百姓送给敢死队的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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