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第一模范饭店的金铜旋转门刚合拢，王家村的晒谷场就炸了锅。王茂山一脚踩在碾场的石磙上，枯树皮似的手把烟袋锅抡得呼呼生风：“那吊灯！比咱村十棵老槐树摞起来还高！”唾沫星子喷了前排磕瓜子的婆娘一脸，“水晶珠子串的！风一吹叮当响，跟玉皇大帝的门帘子似的！”
晒场西头村民：“桌子呢？摆二十桌的地界得多敞亮？”
“敞亮？”王茂山烟袋杆猛戳脚下黄土地，“铺的红毡子！一脚踩下去软绵绵，陷进去半鞋深！”他忽地压低嗓门，烟锅凑近人堆，“上材闺女，旗袍开衩到这儿——”枯手在胯骨上沿一比划，满场倒抽冷气。穿碎花袄的胖婶“呸”地啐出瓜子壳：“老不修！眼珠子往哪瞟呢！”
哄笑声里，王茂山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是半块压扁的奶油花蛋糕。“国宴上的！”他指尖心剜零雪白奶油，抹进旁边娃娃张大的嘴里，“甜掉牙！”娃娃咂着嘴哇哇哭开，更多手伸过来。王茂山忙把蛋糕揣回怀，神秘兮兮道：“知道主桌摆的啥菜？清汤里飘着四个肉丸子！‘浊龙’同志亲自给新娘子夹了一个！”
晒场霎时死寂。穿羊皮袄的老汉烟杆“啪嗒”掉地上：“我的娘……真龙子给咱村闺女夹菜了？”王茂山弯腰捡烟杆，后腰却顶上个硬物。村支书王福全的钢笔尖正抵着他：“老茂叔，您这话要写进村志的——我村王外外甥林氏与苏氏于国宾馆完婚，承蒙领袖亲赐御膳’！”
暮色漫过晒场时，消息已长出翅膀。村头大喇叭刚播完增产通知，王茂山就抢过麦克风：“插播个喜报！咱村外甥林阳的喜宴上……”电流杂音盖不住他破锣嗓子，声浪撞进家家户户糊窗纸的土坯房。老樟木箱底压的绣花被面被翻出来，芳卫生站的白纱布全借去裁新窗帘，连拖拉机都被系上红布条。村道上空飘满碎布头染的彩纸，像落了一花雨。
此刻，机械厂礼堂正上演《红灯记》。秦飞刚把胶片卡进放映机，银幕上李铁梅的红灯还没亮，底下青工堆里突然炸出哄笑：“飞哥！听你喝国宴汾酒把裤裆浇透了？”
光束里秦飞耳根烧红，幕布上李铁梅的辫梢都跟着抖。“胡咧咧啥！”他梗着脖子吼，手底胶片却“刺啦”撕开条口子。银幕顿时雪花乱闪，李玉和的脸裂成锯齿。满场嘘声中，周鹏踹开礼堂门冲进来，的确良白衬衫前襟糊着块黄渍：“都闭嘴！知道席上那道松鼠鱼多金贵？鱼鳞片上刷的蜜能拉丝！我这一口——”他指着污渍，“值你仨月工资！”
胶片彻底绞成一团乱麻。秦飞索性关机器，跳上舞台：“瞧你们这没见识的样儿！”他叉腰扫视黑压压的人头，“知道新郎官那身中山装啥料子？军呢！将校呢！肩扛两颗星亲自押车送来的！”他忽地压低嗓门，“知道‘浊龙’同志别新郎胸口的徽章刻的啥字？”满场屏息，只听见老吊扇嘎吱声。“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掷地如铁，震得房梁落灰。
后半夜，厂保卫科电话遭了殃。总机姑娘困得眼皮打架，插线板却火花四溅：
“纺织厂吗？打听个事儿，国宴桌布啥料子？的确良？卡其布？”
“食品公司？奶油花蛋糕用几号裱花嘴？”
“公安局老陈？你内侄不是在国宾馆掌勺吗？清汤肉丸子咋吊的高汤？……”
谣言滚雪球般膨胀。到亮时，已传出“新娘子耳坠是慈禧棺材里的东珠”，“红旗轿车扶手镶着和田玉”。厂宣传科黑板报被涂得密密麻麻——“学习林阳同志艰苦朴素作风”的标语下，有人用粉笔画了辆轿车，车窗里伸出个戴蛤蟆镜的脑袋，旁书：“低调！”
这股声浪甚至撞开了侨联办公室的雕花木门。穿咖喱黄西装的老华侨抖着《侨报》，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陈干事！这国婚报道真的假的？”报纸头版照片上，水晶灯瀑下的新人身影模糊，标题却触目惊心：《爱国科学家林阳同志新婚，领袖亲临祝贺》。
侨联主任老陈推过青花盖碗：“司徒先生，汾酒三十年陈酿可是‘浊龙’同志自掏腰包。”他指尖点点照片一角虚影，“瞧见这侧影没？秦老！证婚人！”
老华侨掏出手绢擦镜片：“我在旧金山有家电子厂……”他唰地摊开支票本，“投资！建分厂！就一个条件——”钢笔尖悬在数额栏，“请林工给题个厂名！”
声浪最鼎沸时，西山基地会议室却静得渗人。秦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华侨投资建厂，点名要你挂帅。”他将文件夹拍在控制台，“电子工业部打报告，想调你去当总工。”
林阳没回头，主屏幕正播放饭店顶楼的画面回放：水晶灯下，苏白薇的枣红旗袍掠过镜头，腹部的金线并蒂莲在强光中晕开一团柔光。
暮色涂满西山时，林阳推开西郊院的门。樟木香裹着炊烟飘来，苏白薇正弯腰晾婴儿的褂子，枣红旗袍换成了家常蓝布裙。厨房里，姥爷的刨刀啃过木料，雪片般的刨花堆过脚背。
“回来啦？”她回眸一笑，未系紧的衣襟露出颈间红绳——底下坠着的不是珍珠，而是枚黄铜钥匙，齿口还沾着新房门的绿漆。
林阳走近，掌心贴上她微隆的腹。胎儿突然一记轻踢，像星火撞进掌心。晚风掠过院角的胡杨苗，嫩叶簌簌抖着，仿佛应和着远方机械厂彻夜轰鸣的车床，应和着晒谷场上不眠的喧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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