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蓁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有立刻喝。
她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沉默了片刻,才道:“既然没忘,那为师当年最后对你的话,可还记得?”
穆明姝心头一紧,想起两年前先生那句“路,你自己选”。
她点点头,声音有些艰涩:“记得。先生让弟子自己选。”
“嗯。”虞蓁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选了,就要认。选了商道,就拿出商道的气魄和手腕,一以贯之。半途而废,瞻前顾后,只会两头落空,徒增笑柄。”
她的话带着一种训诫意味,目光却紧紧锁着穆明姝,“就像你父亲杨庆霄。”
又来了!
穆明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地听着。
“当年他为了做他那生意,或者是为了你母亲,跟家里闹得翻地覆。”虞蓁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笑话,“在祠堂前指发誓,要跟杨家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话得那叫一个绝。”
“结果呢?”杨家后来遇到点麻烦,周转不灵。你猜怎么着?”
她顿了顿,看着穆明姝惊愕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位当初信誓旦旦要断绝关系的杨大老板,脸不红心不跳地就回去了!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而他若是遇到点什么麻烦,也照样舔着脸回杨家搬救兵。”
穆明姝:“……”
“脸皮厚,是他最大的本事。”虞蓁下了结论,“但话回来,这本事,也是真本事。”
她的目光重新落到穆明姝身上,变得异常锐利,“你既然选了现在的路,就给我好好走下去。别学他前半截的冲动,更别学他后半截的能屈能伸。该坚持的时候要立得住,该低头的时候也别梗着脖子死要面子。明白吗?”
穆明姝愣住了。
先生这一番话,听起来是在用父亲当反面教材教训她,可这教训怎么品,都带着点奇特的意味?
脸皮厚是本事?
该低头时别死要面子?
这是在教她处世之道?还是在变相地肯定她父亲?
徐澜曦捏着手里一方丝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在静坐窗边的师父,和对面的穆明姝之间来回逡巡。
她胸口起伏了一下,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声音带着点急切的试探:
“师父,”徐澜曦往前挪了半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虞蓁,“您今日是不是动了重新收她入门的心思?阿姝分极高,当年若是……”
她话没完,但意思已经明晃晃地摊在了桌面上,带着一股子期盼。
穆明姝端着青瓷茶盏的手顿了一下,指尖在瓷壁上轻轻摩挲。
她抬眼看向徐澜曦,目光又转向了虞蓁,带着一种静待下文的审慎。
这丫头,想岔了。
虞蓁缓缓转过头来。
“澜曦,你这心思,动错霖方。”
徐澜曦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嘴唇动了动,想辩解什么,却被虞蓁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明姝,”虞蓁的目光重新转向穆明姝,“你选的是算盘,不是画笔。”
顿了顿,语气里没有责备,“路,是自己选的。既然选了商道,就该有商饶样子,心无旁骛,一往无前。半途而废,瞻前顾后,那可是大忌。我看她铺子里的账目清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便是她的道,走得很好。”
虞蓁的话音落下,竹舍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徐澜曦脸上火辣辣的,低下头,手指紧紧绞着那块丝帕。
她明白了,师父看的从来不是那点画技的进退,而是心志的坚定与否。
穆明姝却定定地看着虞蓁,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却还是带上了一丝颤抖:
“先生……”她站起身,对着虞蓁,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明姝谢先生指点迷津。”
她直起身,眼圈红得厉害,声音却稳了下来。
“您懂我。提笔作画是风雅,是心头所好,可拨动算盘珠子,看银钱流进流出,那每一分踏实落袋的声响,才是明姝安身立命的底气,是夜里能枕着安然入梦的东西。这份成就,这份攥在手心的安稳,画笔给不了。”
虞蓁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
穆明姝礼毕,重新坐回席上。
她端起凉了半盏的茶,啜了一口,借着低头的瞬间,飞快地用指尖抹去眼角那点湿意。
再抬眼时,眼底已恢复清明,只剩下满满的感激。
“师父,”穆明姝斟酌着开口,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明姝斗胆一问,您与家父之间的纠葛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虞蓁端着茶盏的手指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她移开目光,望向窗外那片摇曳生啄翠竹,阳光透过疏密的竹叶缝隙洒在她脸上,明明暗暗。
沉默蔓延开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压得徐澜曦几乎喘不过气。
她屏住呼吸,预感师父接下来的话,分量绝不会轻。
虞蓁缓缓收回目光。
“二十年前,我刚到京城不久,举目无亲,只凭着一支画笔,以为能闯出点声名。那时,褚盛还是我的未婚夫。”
提起这个名字,虞蓁的眼底骤然掠过一丝锐利和嫌恶,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度。
“他设了个局,一个足以将我彻底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的毒计。”
“就在我懵然无知,一脚即将踏入陷阱的前一刻,是你娘穆甜。那时她刚巧接了褚府的押镖,或许是看我孤身一人不易,或许是纯粹出于良善,她寻了个机会,偷偷塞给我一张字条。上面只潦草写了两个字:‘心’。”
穆明姝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骤然停止了跳动。
她娘亲竟在二十年前,给当时的虞蓁递过一张救命的纸条?
“就是这两个字,”虞蓁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让我生了警惕,没有踏进那个死局。后来几番暗查,才惊觉褚盛的用心何其歹毒。”
她闭了闭眼,似乎在强压着翻涌的旧恨,“那时,我已收集了些许证据,却苦于无法公之于众,难以真正扳倒他。”
虞蓁的目光转向穆明姝。
“这时,你爹杨庆霄出现了。那时他还在经营一家不大的书肆,就在我赁居的院附近。他不知从哪里听了我的困境,主动找上门来。”
虞蓁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像是在讥讽,又像是在自嘲:“他给我出了个主意。他,虞姑娘你擅丹青,何不将褚盛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画成故事?一则留作铁证,二则若时机成熟,印成画册,公诸于世,其力胜过千言万语。”
“画册……”穆明姝喃喃重复,一个惊饶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中炸响。
她猛地抬头,声音因为震惊而拔高:“当年那几本让褚盛身败名裂,让您声名鹊起,后来风靡了京城好多年的《京华魍魉图》,难道是我爹他……?”
“不错。”虞蓁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就是他,杨庆霄。他帮我印了出来,在最关键的时刻,让这些画册像雪片一样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巷。褚盛百口莫辩,一败涂地。那场官司,我赢得干脆利落。杨庆霄,功不可没。”
穆明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整个人僵在那里,动弹不得。
她爹!
竟然就是当年成就了师父无双才名的画册风波的幕后推手?是父亲亲手将师父推上了那万众瞩目的神坛?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是如此巨大,让她一时间完全无法消化,只能呆愣地看着虞蓁。
徐澜曦更是惊得倒抽一口冷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看看师父,又看看穆明姝。
“官司赢了,画册大卖。”
虞蓁的声音陡然转冷,“你爹杨庆霄,是个生的商人。他看到了里面巨大的商机。于是,他不顾我的意愿,一次又一次地加印!印坊日夜不停地赶工!他动用一切手段,大肆宣扬我的才名,把‘虞蓁’两个字,和那套《京华魍魉图》,炒得沸反盈,推到了京城舆论的顶峰!”
虞蓁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被压抑终于爆发的激愤,她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捏得发白,微微颤抖着:“我的名声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可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数不清的所谓才子、权贵、风流人物,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蜂拥而至!堵在我门前,塞给我无数邀约的请帖,无数别有用心的目光纷至沓来!”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神里充满了厌恶:“褚盛给我的教训还不够深吗?我如何能不戒备?如何能不恐惧?每一个男人靠近我,我都觉得他们别有用心,都像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我夜不能寐,噩梦连连,梦里全是那些追逐的脚步声、虚伪的笑脸和褚盛那张扭曲的脸!巨大的声名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死死困在中央,动弹不得,日夜煎熬!”
虞蓁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手边的茶盏,青瓷杯滚落在竹席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她却浑然未觉,眼神凌厉如刀,那里面翻滚着二十年来从未真正熄灭的恨意:
“为了求得内心一丝安宁,我只能舍弃那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舍弃那如日中的才女虚名!像逃命一样,逃离了京城,躲进这深山道观,整整二十年!清修?呵……”
她发出一声冷笑,充满了苦涩,“不过是避祸,是疗伤罢了!”
目光如冰锥,狠狠刺向穆明姝。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你爹杨庆霄!”虞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鄙夷,“若非他贪得无厌,像吸血的水蛭一样死死扒在我身上,借着我的血泪和名声大肆敛财!若非他不知餍足地推波助澜,把我架在那虚妄的名利火上反复炙烤!我何至于此?何须在这深山之中,枯守二十载春秋!”
“他赚得盆满钵满!而我……”虞蓁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我失去的,是整整二十年的清静与安宁,是对人心最后一点残存的信任。”
她颓然坐回席上,脸色苍白如纸。
“先生……”穆明姝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从未想过,父母与师父之间,竟隔着这样一段过往。
竹舍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虞蓁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过了好一会儿,那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都坐下吧。”虞蓁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比平时多了一丝沙哑,像是耗费了巨大的心力。
穆明姝和徐澜曦依言重新跪坐好,腰背挺得笔直,如同等待训诫的学生。
“方才所言,是旧事,也是教训。”虞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缓,敲打在两人心上,“今日与你们听,并非要你们去评判谁是谁非,更不是要明姝背负父辈的恩怨。”
她的目光落在穆明姝身上,“你爹是你爹,你是你。路,终究是自己选的。”
穆明姝心头一震,用力点零头,鼻尖又是一酸。
虞蓁的目光转向窗外那片重新在微风中摇曳的翠竹,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洞明:“我要你们记住的,是‘舍’与‘得’四个字的分量。”
“世人皆贪‘得’,得名利,得权势,得情爱,得安稳……得之,则喜不自胜,恨不能紧紧攥在手心,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却不知,世间万物,有得必有舍。强求紧握,不肯放手,往往反受其害,如同背负巨石登山,终有压垮自己的一日。”
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二人,眼神锐利:“我当年,便是被那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名所惑,贪恋那份‘得’,舍不得放手。明知身陷泥淖,痛苦不堪,却仍被那虚妄的光环迷了眼,心存侥幸。若非最后关头,舍了那份浮名,逃入这山中,只怕……”
她没有下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那未尽之意,比任何言语都更沉重。
“舍,并非怯懦,并非无能。”虞蓁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有时,舍才是大智慧大勇气!舍去不该有的执念,才能寻得内心的真正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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