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捂住了嘴。
她的身体,像风中抖动的草叶,细密地颤栗着。
夜风本该呼啸,可此刻,洞外的风声却被一种更深沉的咆哮吞没。
山洞深处的黑暗,并非仅仅是光线的缺失,它被一种更粘稠、更具侵略性的物质侵占。
不是暗,那是空气被活生生剥离后的虚无。
浓烟像一头蛰伏在洞口的凶兽,带着松脂燃烧的刺鼻辛辣,又混杂着某种皮肉被燎烤的焦糊气味,张牙舞爪地扑了进来。
它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阿黛的咽喉。
她的眼睛被熏得泪水横流,每一次眨眼,都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眼球深处。
肺叶灼痛,每一次吸气,都成了加诸其身的酷刑。
洞口外的狄人冷静到令人发指。
常年和苏家军作战,他们已经不再是原始的莽夫。
他们只需要将阿黛熏死,烧死,然后取出信保就能完成任务。
不需要冒险进入山洞。
他们选择了火。
这片土地上最古老,也最残忍的方式。
这世上,没什么比看着猎物在绝望中挣扎更叫人快活的事了。
阿黛蜷缩在洞穴最深处的岩壁下,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石块。
她想从那一点点可怜的凉意中,汲取一丝清醒。
人活在世上,有时候,一点点凉意,一丝丝清醒,便能支撑着熬过漫漫长夜。
可那点凉意,很快就被洞口涌入的热浪吞噬。
岩壁在升温,空气在升温,连她体内的血液,似乎也在升温,沸腾着,叫嚣着。
这是绝境。
一个没有任何生路,被火焰封死的囚笼。
人,穷途末路,可又哪里有真正的末路?
不过是,生路被堵死,退路被斩断罢了。
她想到了姐。
想到了姐在白马寺禅房内,将那个轻飘飘的包裹交到她手上时,那双清澈眼眸里,燃起的最后一点星火。
那点星火,是她一路向北,穿越千里风雪的唯一光亮。
是她在这片贫瘠而苦寒的土地上,支撑着活下来的唯一理由。
可现在,这光亮,即将被眼前的烈焰,彻底吞没。
失败了。
这个念头比火焰更灼人,比浓烟更窒息。
它像一根淬了毒的藤蔓,从她心底最深处滋长出来,疯狂地缠绕,收紧,将她的心脏勒得鲜血淋漓。
她可以死。
在北疆这片土地上,死亡从来不是什么稀奇事。
风雪里,刀剑下,饥饿中,她见过太多人悄无声息地倒下,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最终与这片贫瘠的土地融为一体。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这是北疆老辈儿人常的话。
可她不能让姐的希望,跟着她一起死在这里。
“咳……咳咳……”
她再也抑制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每一次声响,都牵扯着肺部,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那声音,在洞穴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也暴露了她的位置。
洞外的狂笑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他们知道她还活着,那声音里,充满了猫捉老鼠的戏谑与残忍。
他们享受着猎物在死亡边缘,徒劳的挣扎。
阿黛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眼前的景象,在摇晃,在扭曲,浓烟与黑暗,交织成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个同样被大火吞噬的夜晚。
她的家,她的父母,都在那场火里,化为了灰烬。
只剩下她和妹妹,抱着两杆冰冷的长枪,在废墟里,哭得撕心裂肺。
历史总是惊饶相似。
人,宿命难逃,或许便是如此。
她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被火焰吞噬的宿命。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中摸出了那个包裹。
布料已经被汗水浸透,又被高温烘烤得有些发烫。
可那熟悉的触感,却像一股清泉,让她混乱的脑海,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这是姐的东西。
是她用生命,也要守护的东西。
她不能就这么死了。
阿黛用牙齿,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剧痛与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她强迫自己,睁开被泪水与浓烟模糊的双眼。
洞口的火光,更盛了。
有滚烫的火星,被风卷着溅射进来,落在她身前的地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留下一个个焦黑的印记。
空气已经稀薄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炭火。她的大脑,因为缺氧,开始出现一阵阵的轰鸣。
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了火焰的咆哮,与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不协…
不能死在这里……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可她的双腿,早已因为缺氧而酸软无力,根本不听使唤。
她只能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地上,徒劳地蠕动着。
每一次挪动,都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
指甲在粗糙的地面上划过,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白痕,很快,指缝里便渗出了血。
她朝着洞口,一点一点地爬过去。
不是为了逃生。
逃生已是奢望。
而是为了,离那唯一的出口,更近一点。
或许,在外面的空气里,她还能再多喘一口气。
或许,她能等到一个奇迹。
哪怕那个奇迹,是让她在临死前,看到北疆的星空,而不是被这浓烟与黑暗,彻底吞噬。
人活一口气,争一个念头,到最后,不过是求一个好死,一个好念想。
她的手,触碰到了一块滚烫的石块。那是被火焰炙烤过的,足以将皮肉烫熟的温度。
“嘶……”
她倒抽一口凉气,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可她没有收回手。她只是死死地攥着那个包裹,将它护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为它隔绝那致命的高温。
热浪扑面而来,卷走了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她的头发,开始卷曲,发出焦糊的气味。她的皮肤,传来阵阵灼痛。她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那双曾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此刻已经涣散,失去了焦距。她趴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随时都会崩断。
完了。
这是她脑海里,最后两个字。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一点点,从她的身体里抽离。
就在她即将坠入无边黑暗的那一刻。
一声凄厉的马鸣,如同惊雷,炸响在她的耳畔。
那声音不是洞外狄饶叫嚣。
它来自更远的地方,带着一种她无比熟悉的,属于浪淘沙的,不屈与悲愤。那不是一匹马,那是北疆的魂魄在嘶鸣。
紧接着。
一阵细微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震动,从大地深处传来。
一下,两下……
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强烈。
如同万马奔腾,如同山崩地裂。
那震动,像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将阿黛即将沉入深渊的意识,猛地拽了回来。
她的眼睫,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掀开一道缝隙。世界依旧是模糊的,火光与浓烟,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血色。
可在那片血色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点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封信。
不知何时,她竟在无意识中,撕开了那个包裹,将里面的东西,紧紧攥在了手里。
信纸的边缘,已被高温炙烤得微微卷曲,泛着焦黄。
上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清秀而又带着一丝病弱的字迹。
是姐的字。
阿黛的眼眶,瞬间湿润。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那封信,凑到眼前。
每一个字,都在摇曳的火光中,跳动着,模糊着。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得极慢,极认真。
仿佛要将这每一个字,都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阿黛,见字如面。
若你见此信,我或已不在人世。不必为我复仇,不必为北疆再流一滴血。下事,非你我之力可回。严家也好,皇权也罢,都不过是过眼云烟。这世道浮沉,人如蝼蚁,唯有活下去,才是真。
我这一生,未尝过半分真正的安宁与幸福。你若还念着我,便替我活下去。
去寻无叶大师。从此,你便不是北疆的阿黛,只是无叶的阿黛。
带着我的那一份,去看日出,去听风吟,去过最寻常的日子。
那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勿念。”
信很短。
短到阿黛只看了几眼,便已到了尽头。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心上。
那不是什么扭转乾坤的锦囊妙计,不是什么力挽狂澜的军事舆图。
那只是……一个姐姐,对妹妹,最温柔,也最残忍的嘱停
她不要她复仇。
她不要她背负着国仇家恨,活在痛苦与杀戮之郑
她只要她活下去。
活得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会哭会笑的,能感受到阳光温度的人。
这世上最难的,莫过于此。
“姐……”
阿黛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
一滴滚烫的泪,从她眼角滑落,滴落在焦黄的信纸上,洇开一片水渍。
泪水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就像她这十几年,在刀口上舔血,在阴影里求生的日子。
所有的苦,所有的痛,所有的不甘,在看到这封信的这一刻,都变得无足轻重。
原来姐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她心里的恨,知道她放不下的执念。
她也知道,这世间,有些事,终究是不可为。
她为阿黛,换来了一条全新的,通往光明的路。
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恸,如同山洪海啸,瞬间将阿黛淹没。
悲恸比身上的灼痛更剧烈,比心底的绝望更深沉。
她想哭,却哭不出声音。
她想喊,却发不出任何音节。
她只能死死地攥着那封信,任由那蚀骨的悲伤,将她撕扯得四分五裂。
包裹里,除了信还有一张舆图。
舆图上,朱笔圈出的每一个位置,都清晰地标注着兵力部署,粮草中转,以及……奇兵突袭的路线。
姐终究还是放不下北疆。
放不下苏家。
放不下在风雪中挣扎求生的,无辜百姓。
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张薄薄的纸上。
而她自己,却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阿黛所有的后路。
阿黛笑了。
泪水混合着血水,从她脸上滑落,在她布满烟灰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狰狞的沟壑。
她明白了。
姐要她活。
她就必须活下去。
带着姐的嘱托,带着这张关系着北疆三十万人生死的舆图,活下去。
这是她新的道理,是她此生,再也无法推卸的责任。
就在此时。
那从大地深处传来的震动,骤然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剧烈。
一阵高亢而嘹亮的号角声,撕裂了夜空,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如同一把利剑,直插入云霄。
那是北疆铁骑的冲锋号!
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永远不会忘记的声音!
洞外的狂笑声,瞬间变成了惊恐的尖叫与混乱的嘶吼。
紧接着,是兵器碰撞的清脆声响,是血肉被撕裂的沉闷声音,是战马的悲鸣与饶惨剑
一场突如其来的,惨烈而又迅猛的厮杀,就在洞外,骤然爆发。
北疆的汉子,从来都是如此,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最直接,最有效的杀戮。
阿黛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片被火光映得通红的洞口。
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火光,冲了进来。
他身上穿着北疆军特有的黑色铁甲,甲胄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他的脸上,同样被烟灰熏得漆黑,看不清容貌。
可那双眼睛,在火光与浓烟之中,却亮得惊人。
像两颗在黑夜中,熊熊燃烧的星辰。
那双眼睛里,带着焦急,带着担忧,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冲到阿黛身边,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动作粗暴,却又带着一丝心翼翼的温柔。
“阿黛!”
他的声音沙哑,却又无比熟悉。
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阿黛记忆深处,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那张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
她曾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
“李……东樾?”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几乎要被风吹散。
男人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将她打横抱起,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洞外冲去。
风从洞口灌了进来。
卷着火星,也卷着新鲜的,带着血腥味的空气。
阿黛贪婪地呼吸着,那冰冷的空气,涌入她灼痛的肺部,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混沌的意识,彻底清醒过来。
她看到了。
洞外,早已是一片人间炼狱。
数十名身着黑甲的北疆铁骑,如同虎入羊群,正对那些狄人,进行着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而那个抱着她的男人,像一座山,为她挡住了所有的血腥与杀戮。
他的怀抱坚实而又温暖。
像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那样。
阿黛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之前,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释然的笑意。
她知道。
她活下来了。
北疆,也一定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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