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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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子凭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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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宫内,春婵屏息垂手,近前半步,躬身细禀:“主儿,今儿已是金家曝市的末一日了。此番雷霆之威,凡沾惹皇商干系者,俱已伏法。唯余寥寥出仕子弟,侥幸得脱。”

魏嬿婉手中拈着一支金簪,漫不经心把玩。那簪上寒光流转,冷浸浸的,正是昔日金玉妍所赠之物。闻言,她唇角微扬,噙着一丝若有还无的笑意,眼波仍系在簪头颤巍巍的珍珠流苏上,轻声道:“尚不足兴……犹漏了最关隘的一处。她那胞弟金简,尚在人间。古人云‘野火烧不尽’,若留此孽根,来日春风一度,必成蔓草滋生,反噬己身。斩草,务须除根。”

春婵微一欠身,低声道:“奴婢省得。另则,方才闻得前头风声,道是贵妃娘娘此番临盆,又见凶险,竟是血崩。太医院的人进出如梭,面上皆笼着一层晦色。”

魏嬿婉指尖蓦地一滞,那金簪的尖尾便在指腹上轻轻一划,沁出一点胭脂痣般的血痕来。

“皇上何曾顾惜她?兴致起时,便召幸。她自那鬼门关挣回半条性命,元气未复,竟也强自支撑着奉抄…只道那襁褓麟儿是登云之梯,赐福缘,哪知这‘福泽’如饕餮,会将她精血淘尽,根基蛀空?纵有泼的名位,贵妃的尊荣,也不过是悬于枯藤朽木之上的琉璃盏,瞧着宝光流转,实则指弹即破。”

“那……主儿,这回咱们还管么?”

“管,自然要管。”魏嬿婉将那金簪徐徐簪入乌云髻中,对镜轻抿鬓角,慢条斯理道:“人活一世,孰不知‘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难只难在不知这‘散’字落在哪一日罢了。依我,若能于懵懂混沌之时,自以为福寿康宁而瞑目,方是上上等的造化,阎王爷给的大脸面。”

“若不然……待得某一日,黄粱梦醒,恍悟这一载的煊赫尊荣、贵妃体面究竟系于何物;陡惊高堂椿萱早已身归泉路,百年望族转瞬灰飞烟灭;更兼……来日眼睁睁瞧着那所剩的胞弟,一步步踏入十面埋伏的死局……呵……如今这般,于她,倒真真是……求仁得仁,善终了局。”

“本宫岂容她善终。”她款款起身,云鬓间珠钗轻颤,将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在春婵腕上,眼波流转处,正掠过殿内那盆开得如火如荼的姚黄牡丹,国色香,雍容华贵。

“当日她如何磋磨于我,我便如何‘送’她一场。这‘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方是地间至公的道理。”

“主儿圣明,所言极是。只是……”春婵略一迟疑,声音压得更低,“皇上那头,自中宫娘娘薨逝,哀毁逾恒,深居简出,怕是不易请动圣驾移步。”

魏嬿婉玉手微微一抬:“咱们不去那养心殿触霉头。走,备轿,随本宫往慈宁宫去。”

须臾,仪仗已至慈宁宫丹墀之下。魏嬿婉扶了春婵的手,莲步轻移,环佩无声。殿内暖香氤氲,太后正斜倚在铺着锦褥的紫檀榻上,手中执一柄嵌玉的孔雀翎羽,逗弄着膝上一只浑身雪白、碧眼如珠的狮猫。那猫儿慵懒,伸爪拨弄着羽毛,喉间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福珈悄步近前,低声通传:“启禀太后娘娘,令妃娘娘在外求见。”

太后眼皮轻抬,将羽尖儿又在那猫儿鼻前晃了晃:“哦?令妃来了?让她进来罢。”

魏嬿婉听得宣召,忙整肃仪容,款步进殿,至榻前深深福了下去:“臣妾恭请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起来罢。”太后虚抬了抬手。

她盈盈立起,面上已换作一片忧思重重的愁容,眼睫微垂,语带哽咽道:“扰了太后清静,臣妾万死。只是如今中宫之位虚悬,皇后娘娘仙逝,皇上又深陷哀思,难以自拔,六宫诸事,竟似失了主心骨一般,人心浮动。臣妾惶恐,万般无奈,才不得不斗胆前来,求太后娘娘做主。”

“今日嘉贵妃娘娘于启祥宫临盆,本是添丁之喜,谁知有不测风云,竟遭逢血崩之厄!此刻启祥宫内乱作一团,太医束手,性命垂危,情势万分凶险。慈关乎龙裔、关乎妃嫔性命的大事,非德高望重如太后娘娘亲临坐镇,不足以安定人心,主持大局啊!臣妾恳求太后娘娘慈悲,移驾启祥宫,为嘉贵妃娘娘,也为这未出世的阿哥、公主,掌一掌舵罢!”

太后眉心倏然一蹙,指尖那柄流光溢彩的孔雀翎羽登时凝滞于半空,华光亦为之黯淡。偎依在侧的狮猫儿似惊觉主人气息陡变,碧眼圆睁,粉爪微蜷,疑惑地仰望着那抹威仪的身影。太后随手将翎羽递予身侧的福珈,凤目含霜,声沉如磐:“竟有此事?福珈,速往养心殿恭请皇帝!言明启祥宫情势危殆,关乎皇嗣血脉与贵妃性命,请圣驾务必亲临定夺!”

魏嬿婉忙敛衽深深一福,口中道:“臣妾遵旨,谢太后娘娘主持大局!”

一行人步履匆匆,凤辇仪仗如疾风穿行于宫巷,金铃急响。甫入启祥宫门,便觉一股血腥混着药石之气扑面而来。宫人个个面如死灰,行走间足下虚浮,几欲瘫软。更有那胆怯的宫娥,捧着猩红刺目的布巾铜盆,唇齿相磕,哆哆嗦嗦地念着“菩萨保佑”、“大祸临头”。

“齐汝!”

齐汝闻声,如同惊雷贯耳,猛地一颤,连滚带爬至太后驾前,重重叩首:“微臣……微臣齐汝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

“免了这些虚文!”太后凤眸微眯,紧锁其面,“嘉贵妃眼下情形究竟如何?龙裔安危如何?速速据实禀来,不得有半分隐瞒!”

齐汝伏地,不敢仰视:“启禀太后娘娘!贵妃娘娘自卯时三刻破水发动,煎熬至今已近三个时辰!初时尚顺,然午时骤起血崩,其势如江河溃堤,汹涌难遏!宫中秘藏的金疮圣药、数剂固本培元汤方尽数用上,皆……皆如杯水投焰,徒劳无功!眼下娘娘气血两枯,脉象悬丝,命在顷刻!更……更棘手者,阿哥胎位虽正,然娘娘失血过甚,气力尽耗,交骨紧闭,竟无力催生!如今母子俱悬于鬼门关前,一线生机飘摇,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之局!”言至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以头抢地,“微臣无能,罪该万死!求太后娘娘开恩!”

太后听罢,凤眸中忧色与决断交织:“齐汝,哀家只问你一句,事已至此,二者——可有法保其一?”

齐汝额汗涔涔滴落金砖,声嘶气促:“回……回太后……微臣等……非全然束手……或可……或可舍母保子,行险一搏……然贵妃娘娘油尽灯枯,龙裔于腹中亦受血气衰微所累……纵施术……亦……亦生死各半,胜算渺茫……微臣惶恐,实不敢妄断……”

“皇上驾到——!”

只见皇上疾步入殿,明黄龙袍竟现褶皱,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双颊瘦削,唇颌新髭丛生,显是连日疏于栉沐。他强振精神,步履微见踉跄,至太后跟前深揖:“皇额娘……”

太后见他形容,痛心之色远胜惊愕,未待礼毕,厉声斥道:“皇帝!抬起头来!你这般神思恍惚、形容枯槁,失魂落魄形如槁木,哪里还有半分一国之君的威仪!你自己瞧瞧!这成何体统!”

皇上闻之,首垂愈低:“皇额娘息怒……儿臣……实是情难自禁。连日入梦,琅嬅音容宛在,醒转却唯余孤衾……儿臣心腑……如遭剜割……求皇额娘……体谅儿臣丧妻之痛……”

“丧妻之痛?”太后遽然截断,“好个‘如遭剜割’!孝贤皇后缠绵病榻、形销骨立之际,何曾见你这般哀毁逾恒?彼时你耽于新人笑靥,可曾分毫真心探视那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六宫之旧人?今黄土埋骨,你倒扮此肝肠寸断之状!皇帝,你扪心自问,此痛,究系痛失所爱,抑或痛那‘永失’本身?莫非你此生,非待玉殒香消、无可转圜,方悟‘追悔莫及’四字?!”

此言直贯肺腑,皇上身形剧震,踉跄半步方立稳。曾睥睨下的头颅深深垂下,肩颓如倾:“皇额娘……教训得是……儿臣……儿臣悔不当初……”

太后睹其状,痛色愈深,然知非深究时。深吸一气,强抑心绪,目扫满殿噤声的宫人,终落回皇上身上:“够了!收起这迟暮的哀思!眼下便有一桩关乎两条性命、你子嗣存亡的泼大事,待你这个九五之尊定夺!”

皇上似为厉声所激,茫然抬首,目光甫触内殿即急垂,哑声道:“事已至此……家血脉为重……便……舍母保子罢。”

“荒谬!”太后蓦地冷笑,惊得殿内诸人心胆俱寒,“皇帝,你当真是哀痛迷了心窍不成?!”

皇上身形一滞:“皇额娘息怒!儿臣岂敢昏聩?龙裔关乎国本社稷,乃祖宗基业之延祚!嘉贵妃……既承恩宫闱,为皇家绵延子嗣,粉身碎骨亦为份内!情势危殆,当断则断,自当以保全皇嗣为第一要务!此乃祖宗成法,帝王之道!”

“好一个‘祖宗成法’,‘帝王之道’!” 太后步步进逼,“哀家问你,你口口声声‘舍母保子’,然则这‘子’一旦离了母腹,堕地之后,归何人抚育教养?莫非付与乳媪阉竖,任其在深宫一隅自生自灭?”

皇上目光微闪,急急辩道:“宫中未有子嗣的嫔御甚多!娴妃端方持重,令妃温婉周至,皆堪托付!若觉不妥,愉妃性情柔嘉,交予她抚育,必能……”

“糊涂!” 太后言辞如疾风骤雨,劈面而来,“皇帝!你岂不闻‘母凭子贵’?然哀家今日便要明告于你,在这九重宫阙之内,实则是‘子凭母贵’!一个失欢之妇,她所诞育的孩儿,自降生那一刻起,便烙着‘失恃之儿’的印记!他的皇阿玛今日能为‘国本’轻易舍其母,明日焉知不会因厌屋而及乌,迁怒于他?你口口声声‘家血脉为重’,然一个既失生母庇佑,又为君父所疑忌的孩儿,在这步步荆棘的深宫之中,如何能平安长成?如何能得人真心敬服?!你幼年失恃,个中辛酸冷暖,莫非竟忘了那茕茕孑立、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滋味了么?!你今日忍心亲手再造一个‘失恃之儿’,令他重蹈你当年覆辙,饱尝炎凉世态、人心鬼蜮之苦么?!”

“一个活着的、得体的母亲,才是她孩子在这深宫之中最大的保障和依仗!没了生母的皇子,纵有龙子之名,亦如无根浮萍,风雨飘摇!你今日舍其母,看似保全了血脉,实则已亲手将这孩儿推入了险境!这难道便是你所谓的‘以皇嗣为重’?!”

皇上被刺中痛处,却只得匆匆作揖:“皇额娘此言,儿臣惶恐!这如何能相提并论?龙子凤孙,是朕之骨血,宗庙社稷之根本!此二者,一为瓦砾,一为圭璋;一为浮萍,一为根脉,云泥之别,岂可同日而语?孩儿身上淌着的是朕的血,承继的是爱新觉罗氏的江山,此乃授!朕待自己的骨血,焉有不珍之重之,倾力护佑之理?断不会因他生母之故,便薄待了朕的亲骨肉!”

太后听罢,不怒反笑:“好个‘瓦砾圭璋’!好个‘云泥之别’!皇帝,你既执此论,哀家倒要问一句——哀家与你,亦是‘云泥之别’?哀家未生养于你,与你身无半丝血脉相连,不过先帝所遗一老妪。若他日哀家沉疴难起,药石罔效,你是否亦可据此‘圭璋瓦砾’之论,视哀家为当弃之‘瓦砾’,只道‘非朕骨血,无关根本’,便可心安袖手?抑或……以‘祖宗家法’、‘帝王之道’为由,将哀家这碍眼老朽,亦当作‘两害相权’之下,可轻描淡写‘取其轻’而舍之物?!”

此言一出,连烛火亦为之摇曳。

皇上如遭雷击,面色煞白,踉跄跪地,膝行至太后跟前:“皇额娘息怒!您虽非儿臣生母,然自儿臣冲龄践祚,便是您抚育教导,恩同再造!儿臣奉您如日月,敬您若神明!孝道人伦之首,地纲常所系!儿臣若敢存半分不孝不敬之念,莫列祖列宗难容,便是煌煌道,亦当降下雷霆!皇额娘玉体违和,儿臣恨不能以身代之,恨不能搜尽下奇珍,遍访四海名医!岂敢存半分懈怠轻慢之念?遑论悖逆人伦、禽兽不如之想!皇额娘此言……真真是剜儿臣之心!”

齐汝夹峙于家母子间,几番偷拭冷汗,战兢插言:“太后娘娘……皇上……容臣启奏,若再迁延……这,这母子俱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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