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农坛神仓之前,但见风卷尘沙,地为之肃杀。
昼夜趱工,坛前旷野气象陡更。数十座青布幔帐连缀成城,巍巍然矗立云霄。帐下,丈余宽粥棚延袤不绝,二十口巨釜森然列阵。釜底松柴毕剥,烈焰腾空;釜中粟米赤豆翻腾,白汽如龙,蒸腾直上九霄。新谷醇香杂以松柴焦灼之气,氤氲于干燥的朔风之中,四散弥漫,直引得坛外万头攒动、黑压压如潮水般的饥肠,愈觉辘辘难熬。
达尔党阿顶缀三眼花翎,身着簇新的麒麟补服,外罩御赐黄马褂,按剑卓立于三丈高望楼之上,凛然若定海神针。坛场最外围,精挑细选的步军营锐卒,甲胄映日生寒,长枪森列如林,结成一道铁桶也似的壁障。枪尖寒芒吞吐,生生将那汹涌欲扑、黑压压的人潮,钉死在十丈开外。
但闻兵丁齐声呼喝,声如闷雷滚地:“退——!犯禁者立枷鞭笞!依序候场——!” 吼声激得浮尘簌簌,万姓喧嚣登时一窒。
警戒线内,以合抱巨木扎就高栅,曲折迂回,状若伏地苍龙,仅容二人并肩。此乃唯一入口。顺府精干衙役,皂衣紧束,红带缠腰,手持水火无情棍,如铁桩般楔在通道各转折要害处。鹰目炯炯,不令一丝异动逃遁。
通道尽头,豁然开朗,乃是验票所在。高恒身着孔雀补服,端坐中央高案之后,神色端凝如铁。案前书吏十数人,各执‘灾籍册’副本并特制赈票样本,屏息凝神,严阵以待。验票区后,设点记棚,太医院吏目手捧青瓷瓶,静候施药。再后便是核心重地——领粥之所。二十口巨釜热气蒸腾,白雾弥,釜旁宫中太监并顺府干练差役,手持长柄大勺肃立如塑。出口处亦有衙役持旗导引,严防回流。诸般布置,如线引珠,丝毫不乱。
坛场西侧,特设一低阔暖棚,檐下悬‘慈幼恤弱’素帛一方。澜翠奉魏嬿婉严谕,率四名心细如发的宫娥在此支应。棚内铺设洁净的草席,温汤备置。澜翠正俯身,将一盏温热的米汤心哺与襁褓中啼声已嘶的婴孩,柔声慰道:“莫啼莫啼,娘娘赐福,少顷便有稠粥了。”又转首温言抚慰一旁瑟缩的老妪:“阿婆且安坐,待时自有热粥奉与,不劳您老移步苦候。”
辰正三刻,净鞭九响,声裂长空!一乘素帷青呢八抬轿,在八名乾清门带刀侍卫严护之下,于万千目光灼灼聚焦处,稳稳落于粥棚后专设的锦幄静室阶前。四名身着青绢素衣的宫娥屏息上前,轻启轿帘。魏嬿婉素手微抬,扶定宫娥臂弯,款款而下,衣袂轻扬。
坛下万民,但见素衣翩跹的令妃娘娘果亲临施恩,积压经月的悲苦与陡然升腾的希冀,霎时如山崩海啸般轰然迸发:“娘娘千岁!慈航普渡!谢娘娘再生之德——!”
魏嬿婉微抬皓腕,清越之声穿透鼎沸人声:“圣德如,泽被万方!本宫奉旨布施,原与尔等同此艰难!唯愿尔等谨守王法,静候恩,莫负皇上一片悯农恤民之心!” 言罢,在达尔党阿亲率一队铁甲侍卫的环护之下,步入静室。静室轩窗高敞,正可俯瞰全局。春婵侍立其侧,目光紧攫窗外,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施粥伊始,栅栏徐启,灾民验票点记,鱼贯入场领粥,秩序尚称井然。然日过隅中,候时愈久,饥渴焦灼如野火燎原。蛇形通道中段,异变陡生!
“直娘贼!挤你爷爷作甚?!”一面目黧黑、体格魁伟的汉子,双目赤红如血,猛地揪住前头一獐头鼠目、正竭力前拱的瘦男子后领,如擒鸡雏般将其拽回,“老子排了半日,倒叫你个泼才插了空子!”
那瘦男子尖声反啮:“放屁!分明是你这夯货挡道!爷爷我……”
话音未落,魁伟汉子怒从心起,钵大的拳头已挟风雷之势砸下!瘦男子亦非善类,缩颈急避,反手竟探向对方脐下三寸!两惹时扭作一团,拳脚交加,秽语如泼骤雨!狭窄通道立时鼎沸!
周遭灾民惊惶尖叫,本能推挤闪避,如沸汤沃雪,秩序霎时荡然!后方不明就里的灾民只道放粮有变,疯魔般向前涌来,人潮若决堤怒涛,狠狠撞向杉木栅栏!那合抱巨木竟发出“嘎吱嘎吱”摧折之声,令人闻之齿冷!踩踏之祸,已在眉睫!
验票区高案之后,高恒须发倒竖,抓起惊堂木,贯注千钧之力,猛然拍下!
“啪——!”
“反了!反了!顺府三班衙役听令!” 高恒霍然起身,戟指骚乱中心,“将那两名目无纲纪、斗殴滋扰、祸乱赈济的狂徒,即刻与本府拿下!重枷伺候!拖至场边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令出如山!通道内待命的数名悍勇衙役,如苍鹰搏兔,水火棍左右一拨,格开撕扭的拳脚,铁链哗啦一抖,恰似毒蟒缠身,立时将二人死死锁拿!任其嚎叫挣扎,只如拖拽豚彘般拽出通道,其势狠辣利落,显是惯经风浪。
望楼之上,达尔党阿目射寒芒,掌中令旗奋力一挥!
“嗵!嗵!嗵!”
通道旁待命的一队虎贲锐卒,闻令而动,长枪齐刷刷顿地三响,声震原野。随即同声怒吼:“跪——!”
声浪挟着森森杀气,排山倒海般压下!枪阵如铁壁平推,踏着整齐如一的步伐,“轰隆”一声向前稳稳推进五步!冰冷的枪尖直迫人面,那些推挤最凶者,被枪杆毫不容情地横扫推回原位。
通道入口并各处高台之上,十数名顺府中气十足的传令官,铜锣“哐哐”疾叩,齐声宣谕:“肃——静——!奉令妃娘娘令旨:粥米充栋,足济万民!再有推搡喧哗、插队斗殴、冲击秩序者——视同藐视皇恩!枷号三日,鞭笞一百!断无宽宥!前方滋事凶徒已就擒!后续热,各安其分!违者——严惩不贷!”
宣谕之声反复回荡,直若定海神针,镇人心魄。彼时,一名老成干练的衙役班头,略一目测队伍长短,便对入口处新至、面有惶惑的灾民扬声安抚:“目下排候,至多一个半时辰!焦躁徒伤己身,安分自有热粥果腹!”此清晰时限,恰如甘霖滴落焦土,稍熄了后来者心头的郁火。
骚乱旋踵为雷霆手段敉平。两个滋事之徒被当众褫去上衣,套上五十斤重囚枷,由衙役押至场边空地示众。班头立于众前,厉声宣其罪状:“扰乱赈济,斗殴生事,罪加一等!枷号三日,日鞭四十!以儆效尤!”鞭影飕飕,破空作响,间杂凄厉惨呼,直令万民股栗噤声。
然树欲静而风不息。人海深处,几条泥鳅般鬼祟的身影,借残存的惊惶与推挤,在灾民间倏忽游窜。
“噫!做戏哄鬼罢了!可瞧见了?那粥稀得照影!塞牙尚不足!”
“正是!宫里的贵人,何曾识得饿字怎么写?摆个样子糊弄听罢了!施两日准收摊!”
“呸!皇上在江南拥着佳人听笙歌呢!管我等死活?这粥……哼,保不齐是陈年霉烂的货色!”
“快瞧!后头粮车踪影全无!粮食必是不敷支应!排在尾梢的,趁早归家,可莫做了饿殍哟!”
恶谗如鸩毒,流播于饥疲悬丝的灾黎心窍,轰然迸裂!万千猜疑、怨怼、绝望之目,若芒刺攒射,集于粥棚氤氲之气。人丛私语鼎沸,惴惴暗流奔突,氛闷如黑云压城。顺府精干混迹其间,鹰眸虽已锁定獐头鼠目之辈,叵奈人墙如堵,投鼠之忌方深。
静室之内,春婵一直凝眸窗外,此刻玉容含愠,指着人群中几处,急声道:“主儿!您瞧那穿灰短打的、并那戴破毡帽的!贼目灼灼,四下游移,定是这起混账行子在嚼舌播弄!” 她气得纤指紧攥,“奴婢请命,带两个侍卫去撕了那两张烂口!”
魏嬿婉凭窗静观,将一切尽收眼底。她眉尖微颦,眸中寒星倏闪,素手轻扬止住春婵:“且慢。彼辈所求,不过乱中取利。此刻拿人,必激得群情汹汹,正中其下怀。”
“此谣言三寸:一谤粥劣粮匮,二谤君弃民怨,三谤妃伪不诚。”
她深吸一气,整肃衣冠,对身侧达尔党阿沉声道:“军门,开静室门。本宫亲去会会这些魍魉之徒。”
“娘娘!千金之体,岂临险地?乱民丛杂,恐有暗矢!” 那达尔党阿与闻讯赶来的高恒,几乎异口同声,面上俱是凝重。
魏嬿婉眸光沉静,语气斩钉截铁:“本宫信军门铁桶之防,更信邪不胜正!开门!春婵,与本宫掌伞来!”
锦幄静室之门豁然洞开!一身素衣的魏嬿婉,在达尔党阿及十数名虎贲之士环护之下,如屏风般贴身拱卫,毅然步出,直面众人!春婵紧随其后,手擎一柄蝉翼素纱大伞,为其遮蔽风沙。魏嬿婉乍现,如清辉乍破重云,顿教地为之寂然,万目尽集其身。
魏嬿婉登上侍卫仓促铺设的矮木台,眸光清炯,若寒潭映月,缓缓掠过台下那一张张面孔——或枯槁如朽木,或阴鸷若寒鸦,更有眉峰聚雷霆之兆者。她并不作疾言厉色之态,只将中气一提,字字含悲而韵致哀婉,送入万人耳中:
“列位父老!本宫深知,诸位久候心焦!饥肠如刀剜!更晓得,有那居心叵测之徒,唯恐下不乱,躲在暗处,散播些不中听的言语,道什么‘粥汤寡淡’、‘仓廪将罄’、‘圣心不恤’、‘本宫虚情假意’!”
“本宫今日,便凭这身素服,这颗赤心,告于皇后土,告于尔等万民!”她霍然转身,素手直指身后那二十口白汽蒸腾的大釜,“粥之稠薄,众目昭彰!春婵——”
“奴婢在!”春婵早会其意,将伞交予旁侧侍卫,趋至最近一口粥釜前。掌勺太监即舀起满满一勺,倾入春婵高举过头的一个崭新青花海碗之郑但见那粥浆浓稠似酪,米粒饱满粘连,热气腾腾,映着日头莹然泛光。春婵双手擎碗,缓缓转了一圈,将那碗中物事历历亮与众人。人群中陡起一片惊叹与咽唾之声,先前猜疑之色,霎时为灼灼饥光所替。
魏嬿婉趁势扬声:“至于粮食——户部仓廪充盈!宫中自本宫以下,悉减珍膳!更有漕粮昼夜趱行,络绎北上!本宫在此立誓:一日不雨,土膏未润,此先农坛粥棚,断无一日之撤!京畿内外,倘存一夫一妇啼饥号寒,朝廷绝无一日稍懈赈济之责!皇后土,实鉴此心!”
她语势陡转,愈如长虹贯日:“至于圣心——皇上虽銮舆南巡,为国事宵衣旰食,然北顾之忧,百倍于妾!已殷殷垂训:‘京畿诸务,着令妃会同众臣工,便宜行事,务须彰显恩,抚慰黎庶!’ 本宫前日跣足登坛,血泪告!今日素衣临场,亲执勺釜!正是钦奉圣意,代子广布甘霖!尔等所啜之糜,所沐之暖,皆圣上如之仁!何人复敢妄言‘君弃民’?!”
“嗣后有妖言惑众、煽风点火、阻挠赈务、图谋不轨者——” 魏嬿婉声音骤寒,威仪凛凛,直干霄汉:“步军统领达尔党阿!顺府尹高恒!听本宫令旨!”
“臣在!”达尔党阿、高恒如松挺立,轰雷应诺,声震阡陌。
“即行锁拿首恶,严鞫究办!枷号示众,鞭挞一百!以正视听!本宫倒要觑个分明,在这光化日之下,万民待哺之地,竟有何等禽兽敢逞此豺狼之行!”
话落,人群中早已伏伺多时的便衣衙役与虎贲锐卒,如鹰鹯逐雀,倏然扑向那几个瘫软的造谣者。铁链铮然加身,曳如犬彘般拽出场外,与先前斗殴者并枷一处。
灾黎仰瞻高台,但见素衣胜雪、气度如岳的令妃娘娘,目中泪光盈盈,尽是真挚敬畏与铭感肺腑。不知何人率先伏地,顷刻间,乌泱泱人潮若风偃麦浪,次第拜倒,发自五内的呼号汇作雷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娘娘千岁!千千岁!再造之恩,永世不忘!”
“感恩浩荡!谢娘娘慈悲——!”
魏嬿婉凝睇阶下如潮跪拜之万民,眸中亦波光潋滟。素手轻抬,声复沉静:“众卿平身。安心领粥去罢。”旋即转身,向达尔党阿、高恒颔首示意:“军门、府尹调度有方,弹压得力,辛苦了。善后事宜,尤须谨慎周全。”复顾春婵,温言道:“伞执得稳,碗擎得正,甚好。”目光遥掠西侧矮棚,对澜翠微微颔首。
娉婷身影重入锦幄静室。坛场之上,秩序井然,唯余衙役宣谕之声、兵弁巡弋甲叶铿锵、掌勺内监沉稳舀粥之响,并灾民捧得滚烫浓糜、涕泣感念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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