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回转永寿宫,未多言,只将纤指略抬,春婵立时垂首悄退,往取化瘀消肿的玉露膏。
殿内一时阒寂,唯闻铜壶滴漏并心跳呼吸。魏嬿婉眼波微漾,落在一旁垂手侍立的进忠身上,瞥及其蟒袍立领下隐透赤痕,遂行至近前,声线温软里透出几分威重:“且坐下。”言罢,便欲将他引向锦褥绣墩。
“主儿折煞奴才了!”进忠身形倏矮,似欲伏地,惶急道:“奴才在您驾前,生便是蹲跪的命数,立身亦属非分!”
他语虽切切,那卑微声气中,却暗缠一缕幽微难解的情愫。顺势便半跪于魏嬿婉裙畔,仰面而视,目光浸透着异样的驯顺与狎昵:“奴才……就喜欢这般瞧着主儿…”
魏嬿婉遂不复强求,轻喟一声,自春婵奉上的剔红漆盘中拈起那盛着碧玉膏脂的羊脂玉盒,纤指轻解他那袭石青蟒袍的领缘。
眸光所落处,但见颈项间赫然一圈狰狞的青紫勒痕,肿胀浸血,深浅如蚓,于烛影幢幢下愈显怵目。捻药的玉指几不可察地一滞,一股无名邪火直窜灵。
“好一对‘家龙凤’!当真雷亟亟、地火焚焚方配得的豺狼虎豹!满口仁德济世,背地里专寻筏子,以奴才血肉,填他那金玉其外的窟窿!”
药膏沁凉入肤,进忠颈项微颤,却未避让,一心屏息凝听。
“他是子!岂有白刃加颈、强灌玉液琼浆之理?自耽曲糵,溺于衽席,及至秽德彰闻,圣躬违和,不省己身纵欲无度之愆,反亟寻伐异之筏,诿祸近侍——真真是隳九庙之重,堕万乘之尊!”
进忠轻笑一声,将下颌轻枕于魏嬿婉掌心,若离窠的稚犬寻得暖巢,颊侧蹭着温指,喉底滚出呢喃:“主儿且息雷霆...奴才这皮糙肉厚的,早不觉疼了。”
“——横竖主儿在侧。”他倏然仰颈,将那道痕尽曝于魏嬿婉眼前,若献牲之羔羊,“此痕乃奴才的血牌子,容佩之舌,便是主儿赐下的丹书铁券。”
清风驿一案,皇上震怒,朱笔批作‘理难容’。刑部遵旨将二十七人绑赴西市,刽子手刀光过处,血溅七尺高竿。那薛家娘子临刑前哭喊:“不过多赚三千雪花银...”言犹在耳,其首已坠入芦席。
自此月余,九门提督署内灯烛彻夜不息,缇骑四出,昼夜逮系。凡乘豫省大旱,有倒卖陈米、贩售伪药、囤积居奇之嫌者,无论皇商巨贾、椒房贵戚,但经风闻,立下诏狱。狱中囚者填溢,号泣之声彻夜不绝。
更甚者,罗织构陷之风渐炽,攀诬株连,无所不用其极。一老吏,仅因仓中较邻舍多储三石新谷,竟被指为‘居心叵测,囤粮牟利’。锁链加身曳去之际,老妻匍匐叩首,血殷阶石:“青明鉴!此乃孙儿聘礼之米啊!”提督心腹校尉蹴开老妇,切齿冷笑:“皇上方震怒,威赫赫!宁可错杀一千,岂容半个蠹虫得漏?速押!”
朝堂之上,死寂如墟。皇上端坐玄玉龙座,面色如凝寒铁,目眶深陷,乌沉瞳孔似蛰龙乍醒,缓缓掠视阶下股栗诸臣。英廉匍匐阶前:“回,回皇上,逆产抄没...核计已逾千万两...太仓...太仓粟溢矣!”
“好!好!好!”皇上闻之,凛然一笑:“国之蠹虿,诛之不尽,抄之不绝?朕倒欲一观,是其颈项坚,抑或朕的刀刃利!穷究勿辍!凡赀货盈室者,岂得尽白?着尔等细加钩考!勿论巨细,但有纤毫可疑,尽数械系,三木之下,务得实情!”
“皇上!”一白发老臣颤巍巍出列,须发皆颤,“雷霆雨露,莫非恩。然…然今法网过密,刑戮过峻,恐韶仁和,亦有损圣德仁恕之名。纵有微愆,罪岂至死?”
“放肆!”皇上勃然色变,猛击龙案,声震殿陛,“仁恕?以慈吮民膏脂、蠹蚀国本的虫豸而欲言仁恕?彼辈何曾于饿殍载道的灾黎,施半分仁恕?国库空虚,边饷告匮,皆此辈硕鼠之咎!不杀,何以谢下?不抄,何以济军国?尔等为其缓颊,莫非自身亦未净?”
老臣面如死灰,犹欲启齿,皇上已不耐拂袖:“拖下!槛付诏狱,着刑部严鞫勾连贪墨之事!”侍卫应声趋前,架起委顿的老臣曳出殿外,其绝望呜咽声荡于死寂殿郑自此,朝堂噤然。菜市口青石刑台,经月浸血,竟层层凝结作紫黑冰甲,腥秽刺鼻,行人皆掩鼻疾趋避之。
肃杀之气,霜凝九衢。坊间窃传,有前朝致仕老臣,夜半惊寤,谓见血雨倾盆,竟将椟中珊瑚顶戴染作猩红,悸绝几殆。昧爽即起,不顾家人劝阻,急叱仆僮:“快!快斫门前丹漆!尽卸铜虡!易以素门!快!毋使贾祸!”俄顷之间,京中甲第,朱扉改色、金钉尽除者,十之七八,昔日煊赫,顿成空堂萧索。
最初,百姓尚拊掌称快。然时日稍长,刑场血光侵心,人心渐惶。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不复曩日欢腾。人人噤声,偶有私语,声细若蚊,目光闪烁,恐隔墙有耳。
“听了么?东街李员外府上,昨日也被抄了!”茶寮隅角,一布衣汉子低语,眉宇惊疑,“那李员外,素日不过好藏古玩字画,竟亦坐‘贪墨’之罪?”
“噤声!慎言!”旁坐老者急以袖掩口,浊目四顾,方悄声道:“贪墨固当诛,然…然斩首如刈韭,茬茬不绝,焉知明日刀俎非加你我之颈?衙中名册,孰能尽悉?唉,这世道…”
“娘,我怕…”街边儿紧攥母裾,面失血色。妇人遽掩其口,强颜哄道:“莫怕莫怕,唱你的歌去…”言未竟,己身先是一冷噤。
市井稚子懵懂,反传唱起新歌谣:“朱门敞,朱门敞,朱门今作罗网张。铜钉脱,血雨泼,阎君点卯索命忙……”
是夜。魏嬿婉斜凭着填漆螺钿镜台,春婵执犀角梳,细细通篦着那一头委地的乌云。鹅梨香霭氤氲,唯闻篦齿沙沙微响,愈显深宫岑寂。
春婵手上轻柔如羽,声气却带着难掩的忧惶,低低禀道:“主儿,外头……越发不成体统了。庙堂之上,噤若寒蝉;九衢之中,缇骑昼夜梭巡,捕人如蝇。便是寻常闾巷,亦笼着愁云惨雾,人心惶惑,真真是‘山雨欲来’的景况了。”
“方才进忠公公外头那些暗桩递进信儿,道是……纵使皇上威凛凛,斧钺森森,竟未能全然塞住那悠悠众口!”
“如今坊间闾里,竟悄悄滋蔓好些童谣俚曲。有那懵懂稚子,拍手唱诵甚么‘朱门敞,朱门敞,朱门今作罗网张。铜钉脱,血雨泼,阎君点卯索命忙……’更甚者,竟有大逆流言,编排皇上此番南巡,为着一个吴姬,缠头之资靡费无度,耗空了国库!如今豫省大旱,灾黎嗷嗷,朝廷无银米赈济,这才急了眼,大开杀戒,整治起‘贪墨’之辈,填补亏空!”
语至此处,春婵手中犀篦遽然一顿:“这话听着诛心,细忖倒影影绰绰有几分形迹。可奴婢百思不解,这等忤逆之言,本该密不透风,如何竟似生了翅翼,不胫而走,满城风雨?连那茶坊酒肆的贩夫走卒,都敢在僻静处交头接耳,递眼色。这风声起得忒是蹊跷。”
魏嬿婉指尖闲绕一缕垂鬓青丝,星眸流转间,徐徐启唇:“那,前朝近日……可有些动静?”
春婵略一沉吟:“回主儿话,动静确乎非。此番雷霆手段,查抄数家犯官,所获赃私竟能填补户部亏空巨窟!这岂不正坐实磷下那些蠹虫蛀蚀之深,竟致府库空乏若此?实令人悚目惊心!是以英廉大人、梁诗正大人、汪由敦大热闻此,皆惊惧交加,坐卧难宁了。”
“彼时高恒高大人在御前,本欲有所剖辩。孰料面圣前夕,竟亲睹那位因直谏而身陷囹圄的老大人槛车之状……高大惹时色变,步履亦为之踉跄。及至轮对御前,竟噤若寒蝉,喏喏而退。”
“对了主儿!”春婵倏忽前探,声气微促,“还有和亲王!前日御前议事,他忧形于色,叩首奏道:‘皇上明鉴!京畿时疫未靖,黎庶惶惶。若再大兴刑狱,广事株连,恐戾气太炽,有干和,冲克中和之气,反易酿成……酿成……’ 显是‘民变’或‘更大灾殃’这等犯忌之词,噎在喉间,终不敢吐。然圣心震怒,岂容慈近于‘妖言惑众’之谏?皇上当即龙颜丕变,拍案厉叱:‘弘昼!尔身为宗室懿亲,不体朕整饬纲纪、肃清贪蠹的苦心,反以虚妄不经之言摇惑朝堂!朕看你是安富尊荣日久,竟忘了根本!’ 那叱咤之声,据震得殿宇嗡鸣。末了更厉声道:‘给朕滚回府去!闭门省愆!无旨不得擅离半步!’”
“这位素日里‘混不吝’的荒唐王爷,竟于众目睽睽之下,被这雷霆之怒斥得当场垂首,以袖拭面!虽只数点,却也是真真切切的老泪纵横!随即踉跄告退,那颓然背影,看得满殿为之悚然。”
魏嬿婉闻之,唇角微弯,曼声道:“这话听着倒有趣。岂不闻‘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恰似前朝吕端,人皆道他‘大事不糊涂’,平日浑浑噩噩,事懵懂,偏是这等‘扮猪’的形容,待到风浪起时,群嚣尽散,他倒稳坐钓鱼台,轻轻巧巧便‘吃了老虎’。内里的乾坤锋芒,原不在面儿上争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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