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恒自金川奏凯班师，一路鞍马劳顿，征尘未洗，便承旨入宫陛见。他整肃袍冠，步入养心殿东暖阁。甫入，一股杂糅陈年檀木、微涩墨锭与隐隐炭火之气，便沉然扑面，直入肺腑。
御座之上，皇上身着石青常服，正凝神披览。御案间，朱批淋漓于积牍之上；窗外微光斜映青玉镇尺，泛一点幽冷。阁中寂然，唯闻傅恒履底轻叩金砖的细响，并鎏金珐琅西洋自鸣钟声。其摆每度往复，皆若丈量此方寸御前的沉寂。
傅恒趋行入前，伏地叩拜：“臣傅恒恭请皇上圣安。仰赖威，将士效命，金川逆酋莎罗奔等已泥首归降，献地输诚，金川全境今已底定。”
皇上未即抬头，惟将手中紫毫玉管笔轻搁于青玉笔山，铿然微响。俄而徐举龙目，淡然掠过丹墀下尘色满面的臣子。
“洪福？哼。”他唇角掠起一痕冷哂，“傅恒，抬起头来，且看朕这御案之上！”
傅恒屏息仰首，但见御案之侧，奏折积若丘峦，其巅数份明黄绫面者，赫然正是他昔日自军前驰递的请饷折本。
“张广泗、讷亲，”皇上指尖漫叩奏牍，声若寒冰，“两个蠢材！于金川弹丸之地，尔等旷日糜饷，耗我帑几何？七千万两！朕纤毫毕现！粮秣糜耗更无算！朕遣尔往，念尔平素尚称干练，冀尔鉴前车之覆，收犁庭扫穴之全功，速决以竟事！为朕简用节费，惜此民膏！”
“尔其行何？战虽克，赢之何窘！朕居京阙，昼览‘仰攻碉卡失利，损折将士’之报；夜忧‘粮道屡遭番劫，转运屡断’之危！更闻‘士卒染瘴疠者十之三四，病骨支离，难堪锋镝’！傅恒，汝且答朕：此即为汝之分忧？此即为汝之速决？”
皇上勃然离座，攫案头数折，“啪”然掷于傅恒膝前：“不思樽节，反益奢靡！尔且观！尔自观之！‘伏乞速拨京饷八十万两以济军需’！‘叩请调漕粮十五万石解送大营’！‘吁恳增发火器、火药、铅子无算’！傅恒！傅恒！汝几欲倾朕户部！竭下膏血，填金川之渊壑，岂有尽乎！”
此番诘责如雷霆骤至，字字诛心。傅恒伏地稽颡，额抵金砖，喉间哽咽，欲辩金川山险碉密、叛酋狡黠、瘴疠乖张、转运之艰百倍平陆，然语至唇边，唯化沉痛一哽：“臣……臣罪当万死！辜恩负德！实缘金川……”
“实缘何？！”皇上厉声截断，戟指怒斥，“地险乎？朕知！番酋悍乎？朕亦知！然慈情状，张广泗、讷亲岂懵懂耶？彼既败绩，尔亦几蹈覆辙！若非朕宵旰筹维，输粮秣，镇抚中外，尔安得支应至今？安得书此‘捷’字？捷则捷矣，然乃惨捷！是以我八旗健儿之枯骨、九州黔首之膏血堆垒而成之捷也！”
良久，皇上胸中雷霆似随叱咤宣泄泰半。颓然倚座，睥睨阶下：昔日的英锐臣工，今竟形销骨立，满面风霜，玄甲犹带金川血瘢。念其终是提首出入蛮烟瘴雨，搏命以收不臣之地。霜厉之色稍霁，徐吁一口浊气，余威虽在，声已沉缓：“罢了……，起罢。尔既血战功成，底定金川，拓土勒石之功，未可尽掩。此份披沥血诚、临危蹈刃之丹悃，朕……心知之。”
“傅恒啊，朕擢尔于行伍，寄尔以重兵，岂独因尔将略？朕……实是念尔姐孝贤在日，温恭淑慎，母仪垂范。彼时椒殿灯前，每与朕言及于尔，其殷殷切切，犹在朕耳！谓尔性虽刚直，然赤胆可嘉，他日必为国之柱石。朕颔首应之，盖因深知孝贤识人，亦因见其眸中殷望灼灼——非惟望尔光耀门楣，更期尔不负此身，不负社稷！”
“如今尔姐仙游碧落，音容已渺。然其遗泽，其遗念，朕未尝一日或忘！此番遣尔金川，朕心深处，何尝不存一念，欲使尔姐于九泉之下，得见幼弟终成砥柱，不负她半生期许！此下，固朕之下，亦是尔姐当日母仪万方、视若赤子的下！尔麾下将士，尔所拯黎庶，何一非尔姐念中苍生？”
言及此，皇上喟然长息，积威之下，终泄出一丝怆然与托付：“尔虽折损过甚，然，朕念尔姐昔日拳拳之心……着，晋尔为太子太保，加军功三级！望尔今后，戒慎戒骄，永葆此心，上酬国恩，下慰黎庶，更……告慰尔姐孝贤皇后在之灵！”
傅恒谢恩出殿，步履虚浮，身形微晃。金砖漫道似化泥淖，玄甲映日却泛寒光。雷霆威与浩荡皇恩交叠于胸，如冰炭同炉，煎熬肺腑。
行至殿前丹墀转角，正逢魏嬿婉携春婵，春婵怀中厚摞内务府黄绫账册，显是来循例奏对。
四目猝然相接。傅恒强敛心神，依礼垂眸；魏嬿婉亦止步，美目微凝。无须片语，已默契折向一旁庑廊僻静处。相隔三丈，傅恒躬身，喉间犹带沙哑：“臣傅恒，恭请令贵妃金安。”
魏嬿婉莞尔一笑，微微颔首：“傅大人鞍马劳顿，着实辛苦。金川捷音，如春雷乍响，早已震动九重，便是这深宫六院，亦无人不晓大人赫赫战功。本宫于此，贺大人凯旋之喜，亦贺我大清边陲得安。”
傅恒闻‘贺’字，面颊却无一丝喜色，反似被鞭笞般微微一搐。
“贵妃娘娘言重了……何喜之有？金川弹丸，竟耗我朝钱粮巨万！八十万饷银，十五万漕粮，更兼火器火药无算……此非剜国库之肉以补疮痍乎？户部空枵，黎庶嗟怨，皆系傅恒之过！虽侥幸得‘胜’字，然……”他喉头滚动，似咽下腥咸铁锈，“然此‘胜’，乃以八旗枯骨为阶，以九州膏血为墨，方得涂抹而成！傅恒……实乃败军之将，何敢言功？何堪受贺？”
魏嬿婉眼波微漾，素手轻拢怀中鎏金暖炉，素绢掩唇，声愈雍雅：“傅大人此言，实令本宫心下恻然。大人于金川浴血鏖战，已是呕心沥血，岂可再将下财赋之困尽揽己身？”她略作停顿。
“去岁至今，确是多事之秋。金川烽烟蔽日，此为外患；而京畿之内……皇上为体察江南民情，携中宫南巡。宸游驻跸，迎銮盛典，吴歌越调……所费亦是浩繁。此乃子巡狩、敦睦地方之制，原也应当。”
“偏又值河南赤地千里，饿殍载道。銮舆尚在江南，皇上心系灾黎，急诏京中开仓放赈。孰料——清风驿蠹吏，竟敢勾结豪强，于救命粮秣之中掺杂沙砾！灾民含恨扶老携幼，强撑入京，沿途倒毙者不计其数……更酿成疠气弥漫，京师大疫！彼时九门昼闭，人心惶惶，几迎…鼎沸之势。”
魏嬿婉言罢，抬眸凝睇傅恒，恰如其分地蕴着一抹余悸与慨然：“傅大人试想，内库外府，几处支应？金川如火如荼，江南銮舆未返，中原赈务糜烂，京师疫疠横协…户部纵有铜山银海，又焉能填此无底深壑？全赖京中诸公勉力支撑，方使局面不至溃决。大人远在边陲，为国征战，慈烦难，原非大人之责，更非大人一力可挽。大人实已竭尽所能了。”
傅恒眸光骤然一凝，敏锐地捉住话中关窍，沉声诘问：“南巡？”
魏嬿婉羽睫轻颤，俄而抬眸，眸光流转间迎其锋刃，犹自温婉：“正是。傅大人明鉴，当今皇后娘娘乃钱塘毓秀，皇上常怀体恤桑梓之意。”
话音未落，傅恒已是切齿冷笑，眸中寒光如利刃新发于硎：“好一个‘体恤’！吾姐在日，六宫垂范，何曾有此靡费？纵年节宫宴，为惜物力，多添一膳荤肴亦必坚辞！今兹挥霍之资，桩桩件件，焉非吾姐当年胼手胝足、锱铢必较，为君为社稷所省俭之心血！安得充作奉迎新后南巡之资，徒为锦上添花之虚耗！”
魏嬿婉闻之，素手倏然紧攥绢帕，指节沁白。惊惶抬眸，颤声疾道：“傅大人！此一时，彼一时也。中宫更迭，圣心所向，自有命权衡。大人贵为国柱，万望慎言！”
旋即复垂螓首，以帕角轻揾眼角：“来也巧，本宫近日正命人检点孝贤皇后故物。唉……昔年皇上骤失中宫，哀毁逾恒，多少旧日珍玩、墨翰诗笺，皆于圣心摧恸之际……毁弃无存，尽化劫灰矣。独本宫素钦先皇后懿范，竟乃机缘偶得，犹藏数幅娘娘手泽真迹。”
“本宫原欲将此数幅墨宝细细裱褙，其深契静气三昧，聊寄对先皇后之寸心。今于此间得遇傅大人，亦觉冥冥意使然。”她略侧玉颈，纤指自春婵所奉厚册间，轻拈出一卷宣纸，色已微黄。素手徐展，唯见纸上一笔端凝沉静之楷，独书一‘静’字。
“大人且看，此‘静’字骨力内蕴，沉静若渊，观之令人心绪俱宁。孝贤皇后一生德冠六宫，温良恭俭，最是能持守这‘静’字真意的。只可惜啊……”魏嬿婉一声轻叹，余音袅袅，“这深宫之中，水静则腐，人守静则……有时，反倒易为那暗流所噬。娘娘她……终究是太过守静不争了。”
傅恒双手微颤，接过那幅字。目光甫及力透纸背的墨痕，喉间便如鲠硬物，泪珠夺眶，簌簌而下。急以袖掩，指拭眼角，恐半分湿意污了故人手泽。强抑悲声，终化作一声低徊哽咽：“然则……臣当何以争？纵此际五内如焚，怨愤填膺……然姐姐生前爱民如子，视社稷如命，臣傅恒……岂敢以一己私念，负其夙愿，致苍生于倒悬？”
“皇上……只道臣为君守此江山，恪尽臣节……殊不知，臣之披肝沥胆，夜寐宵衣，桩桩件件……尽付姐姐遗志，尽瘁于她心中那片河清海晏啊！”
魏嬿婉静立一旁，待其语声渐歇，方幽幽一叹：“傅大人所言，字字锥心。惜乎孝贤皇后非为男儿……” 她话锋轻转，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意蕴，“不，当谓主上之明德，若能承其遗泽万一，方乃苍生之福，社稷之幸也。”
“然就像这‘静’之一道，持之过甚则滞。水至清则鱼龙难存。今宫闱内外，虽观之波平如镜……”其声渐低，如絮语杳然散入穿堂之风，“实则根柢已朽，浊流潜涌。纵有贞臣竭力砥柱，亦若抱薪救焚，徒劳其功。若不得明睿持衡匡济，此静水之下，沉疴痼疾难涤，恐终为滔洪波所覆。娘娘遗志，复安守哉？”
傅恒身形一顿，怔怔望着魏嬿婉，忽仰首望阙，声若游丝却字字铮然：“昔伊尹放太甲于桐宫，霍光废昌邑于汉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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