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纤指深陷金砖寒隙,挣扎欲起,玉颊泪渍纵横。忽抬广袖,狠狠揾去残痕:“容佩!速与本宫整妆更衣!”
俄顷,菱花镜前,泪痕尽扫,云髻嵯峨,高绾入霄;珠翠璎珞,流光耀殿。明黄凤袍加身,裹覆嶙峋玉骨,霎时,母仪之辉,如旭日破云,凛然重现。她凝息片瞬,昂首直向慎刑司阴风飒飒处行去。
甫入甬道,腥腐交缠之气迫面。鞭笞裂帛之声,惨呼锥心之音贯耳。分明是惢心与三宝!如懿广袖怒拂,厉声斥道:“住刑!何方狂悖之徒,敢动本宫近侍!即刻松绑释人!”
慎刑司总管太监闻声,躬身急趋,谄笑堆面,其声滑腻如蛇信:“嗳哟,皇后娘娘息怒!奴才等奉旨办差,此乃……此乃皇上亲口钧旨,严审一干涉事热。奴才若敢擅放,项上头颅立时不保!娘娘体恤,奴才……实实不敢从命!”
“好!好一个不敢!”如懿怒极反哂,丹蔻染指,其锋淬寒,直点其额心,“本宫今日方识得尔!好个忠心耿耿,铁桶似的不漏!”其音切齿,字字迸寒:“尔且仔细记着!待皇上回来,本宫头一桩,便要请旨,剥了尔这身油光水滑的青鼠皮!送尔入畜生道!”
总管太监伏身急挫,叩若捣蒜,连声号呼:“娘娘开恩!开恩呐!奴才罪该万死!万死!惟乞娘娘垂怜蝼蚁贱躯……”
待那明黄凤影挟雷霆之怒没于深巷,彼方徐直其身,轻拂袍角浮尘,面上谄色尽扫,唯余鸩毒之蔑,朝如懿去向狠唾于地:“呸!趁着皇上远在行宫,倒端起主子的威仪来训人了!狐假虎威,叱咤宫闱,不知底里的,还道这紫禁城是她乌拉那拉氏掌印呢!哼,且看尔能猖狂几时!”
容佩踉跄紧随,忽扑跪于地,死死攥住其袖,口中囫囵呜咽:“娘……娘!或……或可……转……转道……”她喉间嗬嗬作响,竭力迸出残音,“……永……永寿宫?或……或能……立……立止……慎刑司——!”
“放肆!”如懿倏然回身,广袖挟风,拂得容佩鬓丝散乱,“本宫犹在,岂容她僭摄六宫事?区区包衣奴才,竟也配令中宫折节相待?”
容佩以额抵地,砰砰叩首,其声闷响,直震得额前血流被面,青砖染赤,犹自不止:“奴…奴婢万死!然……然三宝之腿……已……已遭铁棍……扫断三次……惢心……十……十指夹紫……若再……再耗三两日,莫……莫手足,怕是……性……性命……亦难保啊!”
慎刑司血腥隐约飘至,直透如懿鼻观。她指节捏得节节青白,遽抬手按向心口——明黄织金翟纹之下,嶙峋胸骨剧震,几欲裂帛而出。良久,方自齿缝迸出一字:“……走。”
永寿宫内,炉烟袅袅,椒兰之气氤氲弥漫。魏嬿婉斜倚紫檀木贵妃榻上,纤指捻着一册洒金笺账本,漫不经心翻阅。窗外几丛芭蕉分下斑驳日影,映着她新妆的芙蓉面,愈显慵懒娇态。王蟾脚步轻悄趋入,躬身禀道:“主儿,皇后娘娘凤驾已至宫门!”
魏嬿婉闻言,黛眉微挑,眸中讶色倏隐,旋即掷册于榻,款款起身。口中忙道:“快请!” 语未竟,已见如懿身披明黄翟纹凤袍,挟雷霆余威,直入殿郑虽则胸中波澜未定,气息犹促,面上却端凝似霜雪昆冈,只将下颌微扬,渊渟岳峙,尽显中宫威仪,不可逼视。
魏嬿婉敛衽为礼,盈盈下拜,口中婉声道:“臣妾恭迎皇后娘娘凤驾,娘娘万福金安。”她风仪端静,礼数精严,鬓边点翠步摇纹丝未惊。
如懿目光在她伏拜的纤脊上略一凝滞,徐抬皓腕,喜怒莫辨:“起来罢。你我姐妹之谊,何须拘此虚礼。”
魏嬿婉谢恩起身,垂手侍立。如懿凤目微睐,恰瞥见榻几上那摊开的洒金账册,册页边缘数点朱批殷红如血。心头那根刺骤然深锲,言语似随意探询,又似冰河乍裂:“妹妹持筹握算,夙夜匪懈,这账册检视如何了?可又从那些残卷故纸、尘封积牍里,剔抉出什么惊世新篇,好用来谱一番锦绣文章不曾?”
魏嬿婉闻之,螓首愈低,眼波在账册上倏然一掠,愈显恭柔:“回禀皇后娘娘,臣妾驽钝,细细查勘,但见内务府行事疏漏百出,支应开销、采买用度,多涉含混不明。恐因娘娘凤体违和,静摄玉躬,底下的奴才们渐驰纲纪,行事遂生懈惰,未竭心力。若娘娘此际清暇,神思清豫,臣妾不揣冒昧,敢请娘娘圣裁,同鉴此账册洞烛其隐?”言语间,竟将账册双手谨奉至如懿玉阶之前。
“渐驰纲纪?不尽心?”那捧上的账册,似一道讨罪的檄文,激得如懿倏然抬目,直视魏嬿婉那张恭顺的皮相,声调陡然凌厉:“本宫便作静养,亦是皇上亲封、金册宝印在握的中宫!尔一介嫔御,不过协理六宫事务,安敢在本宫面前僭越,妄自尊大?字里行间,竟指本宫失职,方纵得奴才乱了章法?呵!”她冷笑一声,“汝亦敢称善治?令——贵——妃——”
当此疾言厉色,魏嬿婉容色无丝毫愠怒。缓缓收回捧册之手,反莞尔而笑,若春水之漪漪。素手轻抬,理鬓边一鬓丝:“娘娘息怒,臣妾惶恐。协理六宫,琐务萦身,臣妾实实厌烦这等劳什子账册。妾心所系,惟在偷得闲暇,常侍圣驾左右,恪尽妃嫔本分。”
“其实这宫闱之内,淑慎柔明、堪为娘娘分忧的姐妹,也非无樱譬如愉妃姐姐,秉性端方,处事持正,六宫交誉。若得她佐理宫务,必能为娘娘稍解烦冗。娘娘以为……可否?”
如懿强抑之怒终难遏制,直灼得玉面生寒,纤指如冰。猝然踏前一步,戟指直点魏嬿婉鼻端,声颤切齿而叱:“好!好个魏嬿婉!赌伶牙俐齿!竟敢以慈无状狐媚之言,肆于本宫驾前!尔……尔……”
容佩见状,碎步抢前,颤声急唤:“娘娘!”
其声轻促,却似冰水浇顶。如懿身形骤滞,那冲至唇边的雷霆之怒生生遏于喉间,气息灼然。她面上犹存几分愠色,却遂将话锋陡转:“查账原是你份内之事,本宫无由置喙。然三宝与惢心,乃本宫贴身近侍,素日倚重,片刻难离。今惢心未在身侧,容佩……粗手笨脚,蓖发犹颤,难当琐细。如今他二人刑亦受,训亦领,亦足儆效。着即开释,不得有误!”
魏嬿婉会意,深施一礼,温婉低回:“启禀皇后娘娘,将三宝公公与惢心姑娘暂拘慎刑司问话,实乃奉行皇上圣谕。今圣驾驻跸京郊行宫,臣妾草木微躯,焉敢僭越语,擅作分毫主张?娘娘若欲为比陈情,莫若亲笔手书,着快马星夜驰递行宫御前,方为至理。”
言罢,她微抬螓首,眼波流转处尽是殷殷关切,“至若娘娘身边一时乏人驱使,臣妾闻之,惶悚无地。来也巧,臣妾宫中倒有一名粗通蓖栉之役的宫娥,虽不及惢心慧巧,或可暂解娘娘燃眉之急。斗胆请她随侍娘娘銮驾同返翊坤宫,伏乞娘娘垂怜收用。否则,若累得娘娘凤体稍有劳损,如此弥大罪,臣妾便是百死莫赎了。”
不待如懿置喙,魏嬿婉已含笑侧首,曼声轻唤:“春婵。”
侍立一侧的春婵立时躬身:“奴婢在。”
“速去传那善蓖栉的丫头前来。得蒙恩,近身侍奉中宫皇后娘娘,乃她几世修来的造化,结草衔环亦难报万一!”
须臾,一名宫娥被引至阶前。
“还不速速叩谢皇后娘娘隆恩!”
那宫娥慌忙匍匐稽首,颤声道:“奴婢菱枝,叩谢皇后娘娘恩浩荡!得侍凤驾,奴婢万死难报,必当竭忠尽智,肝脑涂地!”
如懿登时玉面凝霜,众目睽睽之下,喉间腥甜翻涌,亦只得强抑入腹。旋即拂袖旋身。菱枝如影附形,垂首敛息,悄随于容佩身后。
甫返翊坤,宫门未及掩,皇上所遣司礼女官已敛袂恭立丹墀之下:“启禀娘娘,孝贤皇后神牌前晨昏三叩首、朝夕一炉香之仪制将至,伏请娘娘移玉拈香。”
明黄凤袍裹着的身躯微颤:“本宫知晓了。容佩,伺候卸妆!”
容佩方欲趋前,侍立一旁的菱枝已碎步抢出,垂首敛衽,姿态恭谨无匹:“皇后娘娘万福金安。慈粗使,请容奴婢代劳。容佩姑姑随驾辛劳,想是乏了。”着,一双素手悄然探向如懿鬓边那支赤金点翠嵌珠凤簪。
指尖甫触云鬓,如懿倏然侧首避过,恍若所珍之物将遭魏氏所夺。
“放肆!”她遽然翻腕,一把攥住菱枝皓腕,其力之猛,几欲令玉骨摧折,“何人许尔近身?!何人许尔亵渎本宫凤簪?!”
菱枝痛呼失魂,仓皇伏地:“奴婢……奴婢惟愿尽心侍奉娘娘……”
“侍奉?”如懿凤眸赤红,几欲迸出火来,“本宫观尔分明是早藏蛇蝎之毒!岂非魏氏所遣?!岂非效彼狐媚惑主之态,欲为本宫身侧窥伺之眼?!”语声未落,遽收其腕,掌风挟恨,掴面有声!
“啪!”
菱枝颈项倏折,腮边赤肿陡起,颓然委地,饮泣不敢声。
“贱婢!身侍中宫,心向奸佞?!翊坤宫一砖一瓦,岂容尔等背主秽物玷污!听着——”如懿忽将妆台残存珠翠“哗啦”扫落,钗坠如雨,状若癫狂。复戟指满地狼藉,对空嘶啸:“纵尔等九转回肠,机关算尽,终不过是匍匐丹墀、仰人鼻息的微末草芥!本宫乃皇上亲册、金印煌煌的中宫皇后!尔等卑贱之躯,纵使粉身碎骨,也攀不上这九重宫阙的一片瓦!休想!休想!”
殿外,司礼女官寒声再透锦帷:“吉时已至,孝贤皇后香火不可误。恭请皇后娘娘,即刻移驾。”
如懿眸中戾气爆燃,惊雷般贯殿而出!女官垂首未抬,腥风已扑面而至。但见金缕护甲映烛曳起冷焰,挟风雷之势贯掴其颊!利甲过处,皮肉绽裂,双颊血痕迸现,深槽露骨;赤珠溅落如碎血玉,点点猩红,遍洒玉阶。
“呃啊!”女官惨呼仆地。
“呵…呵呵呵!!”如懿磔磔长笑,护甲尖端赤血蜿蜒:“尔等不是奉旨,日日记档,纤毫必奏听么?去!速禀尔主罢!言本宫于翊坤宫中,杖其忠犬!且问——”她笑声骤收,“彼可愿暂离京郊行宫的温香之榻,‘亲览’此报?去!着其亲来问本宫的罪!本宫候驾!”
“娘……娘!”容佩闻之,肝胆尽摧,竟忘宫规森严,十指深陷鸾绡袍裾,颤声泣告,“不……不可……啊!此……此举……亲……亲者痛……仇……仇者快……!”
“娘……娘是……皇……皇后!凤……位……在……一日……宵……宵……纵……咬牙切齿……亦……无……可……奈何!娘……娘黔…切不可……自……自毁……长……城……啊!”
那“皇后”二字,如暮鼓晨钟,撞得如懿癫狂之色骤然凝滞。她身形晃了晃,赤红双目中戾气渐褪,唯余一片空茫的灰烬。
“……皇后?” 她呢喃着,指尖抚过冰冷的翟纹,忽低低重复,“是了……本宫是皇后……本宫……是皇后……”
她再不视阶下哀鸣的女官,亦未顾金砖浸血的容佩。只踉跄转身,曳着凤袍,一步步踅向供奉孝贤皇后神主的偏殿。
殿内烛影昏黄,沉香屑落如泪。如懿凝睇神龛中那方冰冷的牌位,金漆剥蚀处,也似映着她鬓边摇摇欲坠的凤冠。她缓缓屈膝,正容,对着那无声的‘孝贤皇后’神主,行下三跪九叩的大礼。
礼毕抬眸,烛影昏黄间,神主牌位遽化一片浓翳,沉沉欲倾。翳深处竟端坐着富察·琅嬅,那昔日的长春宫真凤。簪缨世族,嫡脉风骨,凝作眉间一缕悲悯,三分疏淡,更兼世事洞明之端严。默然垂睑,俯视阶下蒲伏之身,若冷眼觑泥淖蝼蚁之争命。
霎时一股寒意自尾闾贯泥丸,颈项骤僵若铁石,终不复敢仰彼虚妄之翳。
富察·琅嬅,横亘‘青樱’毕生之上的千仞寒峰。纵她身披明黄翟纹,冠簪九翟金冠,然于琅嬅垂目之间,又复归潜邸旧影:彼时的侧室格格,步步惴惴,时时垂眉。
恰似江南梅雨,泥淖石罅间的青甲蟹。奋螯张爪,欲撼当路青石,以窥朗朗穹苍。岂料苔滑瘴蚀,积年累岁,早如附骨之疽,丝丝沁渗甲隙,缠缚纤肢;更于其自矜坚壳之内,潜滋暗蚀。
裹挟江南水泽独有霉朽,窒人鼻息,缠缚灵台;寂寂然,却足将她勉力擎举的万丈荣光,寸寸浸染销铄,终至寒彻髓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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