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晓色初染茜窗。翊坤宫内,鲛绡帐影犹重,如懿已自锦衾中坐起,云鬟微堕,宿梦凄惶尚凝眉际,眸底却已似沉潭古井,无波无澜。她略整襟前微松的玉色寝衣,清泠唤道:“容佩。”
殿外履声轻悄,容佩垂首趋入。熹微晨光斜映半面,愈衬形容恭谨。启唇应喏,喉中语声,如钝刀刮瓷,含混粘连;复似雏雀折翼,断续难继:“娘……娘……奴……婢……在……”
如懿目光厌烦,一掠而过,凝向窗外:“皇上…圣驾可曾回宫?犹在京郊行跸么?”
容佩颈项愈垂,残损的舌根竭力翻搅:“回……娘……娘……是……仍……在……协…宫……”
如懿闻之,半晌默然。纤指漫捻着腕间的翡翠念珠,碧色沉沉,恰映眸底渊渟暗涌。
良久,一声幽叹滑出唇际,轻若游丝,重逾千钧,恍自九曲肠中挣出:“惢心……与三宝……那两个奴才……肚肠里盛的旧事……未免也太多了些……”
“若……意终究难回……救之不得……便也……只好……”后半句噙在舌尖,凛凛杀气无声浸透,侵肌砭骨。
翊坤宫偏殿,孝贤皇后神位前,香烟袅袅,肃穆凝寂。如懿一身素缟,纤影伶俜,默然伏跪于蒲团之上,低硕女诫》、《内训》。历两个时辰,膝下蒲团已浸透金砖冷沁,透骨生寒。待得经卷诵毕,甫欲起身,只觉双股木然,几不能举,竟似非己所樱由容佩勉力搀架而起,略加推拿,稍活血脉,便又扶定,莲步款款,径往永寿宫而谒。
永寿宫内,一派暖融静好。魏嬿婉端坐于紫檀大案之后,葱管也似的指尖正自徐徐翻弄着一册账目。那朱砂批注的字密密匝匝,映着窗棂透入的早春薄阳,显出几分刺目的红。王蟾通传声未落,珠帘微动,如懿已款步走了进来,裙裾拂过金砖,寂然无声,唯有一股子清寒之气随之而入。
魏嬿婉抬眸望去,见如懿此番形容,较之昨日,眉宇间那点迫饶锋芒似被刻意敛去,倒添了几分沉静如水的倦意,脸色亦微微透出苍白来。她放下手中账册,起身欲行大礼。
“妹妹且坐,不必拘礼了。”如懿已先一步上前,虚扶一把,唇角笑意清浅,语声亦刻意放得温软。言罢,自往另一侧雕花圈椅落座,目光掠过案头摊开的账册,旋即落回魏嬿婉面上,开门见山道:“昨儿个,原是姐姐的不是。心中记挂着惢心与三宝那两个糊涂奴才的性命,忧心如焚,话便失了轻重,冲撞了妹妹,还望妹妹莫要介怀。”
“妹妹亦是包衣根底熬上来的,深知为奴为婢者命如草芥,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那慎刑司七十二道刑罚的手段,岂是常人能受?若再这般熬刑下去,只怕那手脚筋骨,便要生生废了!日后莫当差伺候主子,便是惢心那丫头,还如何寻个正经人家、安稳度日?岂非生生断送了人家一世前程?姐姐今日腆颜再来,别无他求,只盼妹妹,能看在同为女子、同是底下人苦熬出头的情分上,怜其苦楚,高抬贵手,网开一面罢。”
魏嬿婉听罢,纤腰微折,仪度合宜;恭肃其表,却温辞不亲:“娘娘言重了。臣妾惶恐,万不敢当‘冲撞’二字。”
“臣妾深悉‘奴才’之艰,故自入宫闱,未尝存半分刻薄下人之心。所愿者,惟六宫各安其职,恪守矩矱,毋蹈愆尤耳。”
“因此事,臣妾昨日已斗胆禀过娘娘。贪墨之罪,干系至重,实乃拂龙鳞、干威之大忌。今兹案牍,早非臣妾区区妃嫔所得与闻、所得回护。惟仰圣心宸断,国法昭昭。”
如懿闻之,面色陡沉,凤眸含霜,倏然拍案而起:“本宫今日纡尊降贵,亲临尔处,折节相托,已是给足了体面!尔竟犹嫌不足?莫非尚觉未遂尔心志,未足尔得意,未释尔怨怼?!尔敢言,此案之中,无尔构煽之语、构陷之谋?!”
魏嬿婉遽遭呵斥,容色未改,惟双手捧起案头账册,敛容正色道:“娘娘,臣妾昨日便言,若娘娘玉体康泰,凤驾得暇,不妨与臣妾共览此账。奈何娘娘但责臣妾疑有不敬,暗怀指摘。殊不知,臣妾何曾疑惢心、三宝等有勾结内务府、擅行贪墨之事?纵使惢心果有此行,鬓添绒花,身着锦缎,以娘娘之明察秋毫,又岂有不立时察觉,立命卸簪更衣、永不复用之理?”
她指尖轻拂过册页,向前一递:“娘娘若真心欲救比,所求非在臣妾,亦非‘乞求’可解。当务之急,乃是为皇上呈献一纾解之道,献一应斩之名录,觅一或数‘承罪之躯’,足以消雷霆之怒,平圣心之憾。此方为转圜之枢要。伏望娘娘明鉴。”
然则,如懿唇角冷冷一牵,眸中寒光微漾:“你当本宫是何等样人?也效慈不入流的栽赃伎俩?莫你此刻来告,便是有日跪求,慈龌龊勾当,本宫亦断不屑为!”她再不觑魏嬿婉,纤指微整鬓边珠钏,拂袖转身便去。
春婵觑着如懿身影没入朱廊深处,方凑近主子耳畔,压着嗓子,恨声道:“主儿您听听!真真是‘痴人梦,难解清音’!咱们一片赤心,与她指条明路,倒成了驴肝肺!她怎的连句高低好歹也辨不明?白枉费了主儿这番苦心!”
魏嬿婉螓首轻摇,低低一叹:“若是个蓬门荆钗的妇人,听不出话里藏针、弦外之音,辨不得世路吉凶、人情冷暖,便是那棒喝之言直戳面门,也只浑浑噩噩。这般懵懂度日,守着柴扉灶火,奶着怀中稚儿,懵懵懂懂便是一生,反得了平安草草,也算善终。”
“偏是她…生就一副‘心比高’的性儿。却不知‘在其位,谋其政’,古训昭昭。既生了攀云折桂的心,便该担起那泼的干系、万般的机巧周旋。”
春婵微抿樱唇,若衔未诉之衷,半晌嗫嚅道:“慈话原非奴婢所宜置喙,只是……惢心那丫头,委实可怜见儿的。”
“彼侍中宫十数载,勤谨无怠,跬步未离。甚者谪入冷宫,捣浣终日,井冽砭骨,碱水蚀肌,素手摧折殆尽。今复堕慎刑司虎吻,竟遭拶指重刑!阿弥陀佛,十指连心,金石为摧,况此血肉之躯?恐此柔荑……真真命数弄人,一世伶俐,尽付东流!”
魏嬿婉倏尔莞尔,玉指自厚卷册中拈出一纸薄笺。灯下玉颜映烛,平添几许深意。她将纸页轻移春婵面前,曼声道:“如此,便要辛苦你走这一遭了。将此名录密传京郊行苑,须得进忠亲呈御览。想来……迟不过今宵,慎刑司那道铁门,便该为惢心洞开了。”
春婵闻言杏目圆睁,惊诧之色陡生,旋即莞尔近前,低语轻吐:“嗳哟,主儿!您为营救那惢心,竟夤夜燃藜至此?”然笑意犹在唇畔,黛眉已颦,声愈低微,“可是,彼终是翊坤宫心膂,咱们劳神相救,岂非纵虎归山?奴婢所忧,恐主儿徒耗心力,反受其咎!”
魏嬿婉慵倚锦衾,指尖闲闲叩击案上卷帙,笃然有声:“本宫理事,唯秉公持正。此番钩稽宫账,蠹吏必究,无辜岂冤?”
“至若其心之所向……”她倏然抬眸,隐带睥睨,“魑魅魍魉之伎,本宫何曾挂怀?救之,乃本宫之矩矱;后事如何,系彼之造化。这九重宫阙的波澜——”语声微扬,傲气自生,“本宫还怕它翻腾么?”
日影西沉,宫门欲阖之际,圣旨骤临。明发上谕:内务府数员,或革职查办,或籍没家产,或立决杖下。惟翊坤宫宫女惢心、太监三宝,蒙恩开释,得离囹圄。
及宫人舁惢心返翊坤,其状之惨,触目惊心。通体凝血如漆,紫黑斑驳。右腿胫骨竟遭摧折,断骨森然外露,筋络翻卷,与残裤血肉相搏,脓血交凝,秽气中人欲呕。昔日亭亭玉质,今则形销骨立,玉山倾頽,人相尽失。
如懿疾步趋近,俯身执其手。触手处,惟觉冰冷刺骨,十指尽折,甲盖翻裂,犹带刑房秽渍。如懿眸中慰色盈然,莞尔颔首,低语温言:“好丫头…苦了你了…这般熬煎,筋骨皆摧,犹自紧啮牙关,未吐片语虚辞…终洗本宫之冤,全汝忠义…”
惢心眼睫微颤,双唇剧抖,然舌根僵直,竭力欲言,竟迸不出一声呜咽,惟余浊泪混血,自眼角潸然而下。
如懿见其眉间忧色未散,遂轻抚其腕,款款道:“痴儿,尔心所虑,本宫岂有不知?那江与彬,倒是个重情守诺的端方君子,本宫已遣人往探其意。其心甚坚,矢言非卿不娶,愿以白首之约,护尔一生周全无虞。既如此,尔且宽心,此姻缘,本宫自当为尔做主。”
言及此,更添几分郑重:“尔侍奉本宫多年,情逾骨肉。此番出阁,宫中妆奁,当择明珠翠羽,锦缎琼瑶,为尔添置,务求丰厚。本宫更将亲至御前,为尔请恩,求皇上赐尔一份体面荣光,使尔风光礼成于丹陛之下,莫教明珠蒙尘,徒惹人议。”
“至于江与彬前程,尔亦无须过虑。今日本宫既居椒房正位,执掌凤印,来日方长,自当徐徐图之。必使尔夫妇琴瑟在御之际,庶几无后顾之忧,共享岁月静好。”
惢心浑身剧震,如遭电掣,竟欲从榻上挣起。残损的十指无力攫握锦褥,徒然在缎面划出道道血痕。冷汗霎时浸透额发,涔涔滚落苍白的面颊,混着未干的血泪,嘶声摇首,拼尽残力,犹自拒道:“不……娘……娘……奴婢……不……嫁……奴婢……只愿……一辈子……留在……娘娘……身边……侍奉……娘娘……”
如懿见状,忙按她躺下,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旋即化作温煦:“这的什么傻话?女儿家岂有不嫁人之理?若非当年随本宫沉浮冷宫,生生耽误了韶华,依尔年纪,早该配了人家,膝下承欢了。休要因这皮囊之损便妄自菲薄。尔是本宫跟前出来的人,便是嫁了,亦是翊坤宫的体面。那江与彬能聘得你去,是他几世修来的造化,大的体面!何须自惭?”
“不……不……求……娘娘……开恩……”惢心越发激动起来,胸脯剧烈起伏,牵动伤处,痛得她浑身痉挛,唇色愈发青紫,只能断续哀恳。
正此时,帘栊轻响,春婵引张太医步入。遂敛衽行礼,清声道:“给皇后娘娘请安。我们主儿闻听惢心姑娘蒙恩开释,心中记挂伤势,特命奴婢请了太医院院判张太医来,为惢心姑娘仔细瞧瞧伤处,调治一番,盼能早日康复。”
如懿玉面骤沉,目寒如电,扫向春婵:“哦?令贵妃当真‘宅心仁厚’,‘体恤下人’!若非她协理六宫、明察秋毫,翊坤宫诸人安得堕入慎刑司虎狼之穴,受此非刑?这般‘好意’,本宫瞧着,较之砒霜,毒尤甚!”
春婵垂首愈深,声虽恭谨,却辞气清坚:“娘娘息怒。奴婢斗胆再禀:协理宫闱,贵在尽忠。账册疏漏关涉内帑,实非我们主儿所能构陷;肃贪整纲,亦非我们主儿独断之权。”
“且我们主儿深知娘娘起居离不得惢心侍奉,尤是簪栉理妆,非惢心莫办。恐伤凤体,虑损圣怀,为此彻夜焦劳,乃于万般芜杂中勘破首恶,缮录密奏,上达听。但求圣衷早裁,俾惢心脱困,重侍妆台。”
“若娘娘视此皆为我们主儿翻覆之术……奴婢主仆,唯叩谢恩,静听雷霆而已。”
她话音微顿,抬眼略觑榻上形销骨立的惢心,复又垂首:“娘娘既疼惜惢心如斯,此刻尤当允太医速施针药。伤在腠理,迁延恐致痼疾,若损及筋络,他日不能奉簪珥于妆台,负娘娘深恩,诚为至憾。伏惟娘娘明裁,奴婢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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