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御案奏牍积若丘山。朱笔悬而未落,指尖丹砂一点,殷红如血。
案前墨渖犹新,一疏陈词,字挟风霜:「伏惟皇上承景命,宵衣旰食,本为社稷根本。然近闻宫掖之间,声乐渐靡,娱耳悦目,恐移宸衷。伏望皇上远郑卫之音,近尧舜之道……」复有一疏,笔力愈显苍虬:「臣闻君犹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今皇上巡幸行宫,经旬累月,宸居久旷,政事悉委有司,岂垂拱之治乎?追思先帝励精图治,常以‘敬法祖’垂训,惟愿皇上深惟圣德!」更有一疏,辞尤峻切,痛劾江南织造假供奉之名,广采奇珍异玩,所费巨万,致地方骚然,民怨沸腾,末竟直斥:「此岂圣主惜福爱民之道哉!」
“好!好一个‘非圣主之道’!”皇上勃然作色,掼手中那管紫毫御笔于御案,墨汁迸溅,若泼开一滩污血。他遽然起身,明黄龙袍挟起一阵劲风,案角那盏甜白釉茶盅应袖而坠。
“朕宵旰勤政,一日披览奏章累千盈万言,尔等视若无睹?朕拓土开疆,国威播于四裔,尔等塞聪蔽明?偏揪着些微末细故,鸮啼鸦噪!朕看这社稷江山,分明是朕之下,倒似成了彼辈的讲坛!”龙目扫过那几份奏牍署名,心口那团郁勃之火灼炽欲裂:张廷玉、鄂尔泰……先皇爷留下的这班‘老成谋国’之臣,虽已作古,然其盘根错节的门生故旧犹在。恃满臣勋贵之根基,竟至如此恣睢!
“朕待满臣优渥,是念其祖辈功勋,却豢得此辈尽忘为臣本分!这朝堂之上,‘鄂党’、‘张党’,根蟠节错,几成尾大不掉之势,今竟敢指摘起朕躬来了!好啊,好啊!”
一道密谕如毒蛇出穴,悄然缠噬广西巡抚卫哲治:「胡中藻,尔前督学是省,其试题、诗文、悖逆言协…‘诸般恶迹’,着即密查具奏!」
卫哲治奉旨,脊背陡生寒栗,汗透重衣。岂敢稍怠?立如鹰犬嗅腥,率甲围其桂垣寓所。箱箧倾覆,卷帙狼藉,《坚磨生诗钞》一部并其主试诸题,自故纸中攫出,火漆严封,星夜驰驿,若解重囚直送京师。轮毂碾驿道,扬尘皆挟不祥之气。
次月朔日,养心殿内肃杀森然,文武屏息垂首。皇上危坐御座,案头赫然陈《坚磨生诗钞》并试题一叠。
“胡中藻!”三字如惊雷裂空,震于穹宇,“尔自诩清流,笔下尽藏魑魅!”他信手翻卷,指骨叩击墨字铿然:“‘一把心肠论浊清’——诸卿且看!‘浊’字竟敢凌驾国号‘清’字之上!此系何等心肝?何等肺腑?莫非下之水,至我朝而尽浊耶?”
兵部侍郎杨锡绂额角汗出如浆,逡巡四顾,乃趋前颤声道:“皇上息怒…微臣斗胆,此句…此句或止论人心清浊,未必特指国号…”
“未必?!”皇上厉声截断,目光戟刺杨锡绂,哂而睨之,“杨卿善为开脱!既如此,朕复诘汝:‘一世无日月’、‘又降一世夏秋冬’,慈悖狂言,又作何解?日月悬象正乾坤,四时更迭序春秋。彼竟悍言我朝‘无日月’?复诅‘降一世’,是期何祚倾,何祚代兴?欤?”
杨锡绂遭此连诘,面若死灰,膝骨一颓,扑通跪伏阶下,额抵金砖砰砰有声:“臣…臣愚顽!臣昏聩!皇上圣鉴如炬,慈悖逆,万死莫赎!”言讫伏地,颤栗不敢仰视。
丹墀之下,群臣股栗,肝胆几摧。间有存疑者,至此亦洞悉圣意所指,孰敢更置一喙?满殿阒寂,恍若铁幕垂落,气息尽窒。
皇上冷睨杨锡绂之狼狈,若执庖刀剔骨:“复赢斯文欲被蛮’、‘与一世争在丑夷’,枭獍之心,昭然若揭!斯文系华夏冠冕,彼竟詈我大清为‘蛮’?为‘丑夷’?此乃明张胆裂,挑满汉之衅,欲撼社稷根基!”
“尤有其科场命题,‘乾三爻不象龙’!‘龙’者何?子之征!复谐御讳‘隆’音!彼竟敢以爻辞毁龙象?是咒朕膺符不实?抑诅‘乾隆’之祚倾欹?枭心当剐!九族当磔!”
每一句批驳,都若烧赤铁钳,烙灼群臣心髓。满殿再无异议,唯闻重息压抑于死寂。皇上睥睨阶下噤声鹌鹑,胸中恶气稍纾,而操弄之欲愈炽。鹰目倏越众僚,钉锁卫哲治、刘统勋:
“卫哲治!”
“臣在!” 卫哲治悚然一震,疾趋出班,伏候钧旨。
“尔与刘统勋,即赴诏狱鞠鞫胡逆!穷搜其邸,凡片楮只字,涉悖逆影射者,寸楮无遗!朕,当亲翰其罪!”
“臣领旨!”卫哲治与刘统勋齐喏。
诏狱极深处,终岁无光,唯石壁火把幽森跳跃。胡中藻蓬发覆面,垢衣褴褛,玄铁重铐锁于墨苔阴壁,腕间血痂凝紫。卫哲治与刘统勋据乌木案而坐,面影在明灭火光中晦暗难辨。案头诗札、信牍、试题狼藉如冢。子虽未亲临,然其朱批密谕抄本赫然陈于案首,猩红字迹悬顶如铡,寒芒侵骨。
卫哲治指节叩纸,遽然诘问:“胡中藻,‘一把心肠论浊清’——‘浊’字悍踞国号‘清’字之首,汝作何解?”
胡中藻唇瓣翕动,干裂处渗出血丝,嘶声疾呼:“此…此乃感喟世道人心清浊…绝无…绝无亵渎国号之意啊大人!冤哉……”
“冤哉?”刘统勋冷笑,拈起另一纸朱批,“‘一世无日月’、‘又降一世夏秋冬’。日月乃乾坤之明,四时呢之序。尔笔下我大清无日月,又降一世,是何居心?莫非心系前明?”
“不…不敢!断无此意!不过…不过文辞藻饰…”胡中藻浑身筛糠,辩白无力。
“啪!”卫哲治拍案而起,擎起试题卷,直指‘乾三爻不象龙’,厉声叱道,“那此句何解?‘龙’乃圣上化身,又与‘隆’字同音!尔出此题,诋毁圣号,诅咒国运!也是藻饰?”
胡中藻闻之,面如槁灰,喉中咯咯,再难吐一字,唯浊泪混着血污滚落。铁链随其颤抖,哗啦作响,尽是绝望之声。御笔朱批,已将其寸磔于无形。
朝堂之上,山雨欲来。兵部侍郎杨锡绂深惧胡案牵连,鄂党阴翳如芒在背,不敢再踟蹰,夤夜秉烛,挥就一篇辞藻华赡、极尽谄谀之颂圣表文,翌日早朝高举过顶,泣奏道:“臣杨锡绂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谨奏:伏惟皇上,圣德巍巍,如日方中!明察秋毫之末,洞烛魑魅之奸!胡逆中藻,包藏祸心,以蛇蝎之毒托于翰墨,魍魉之技淆乱视听!幸赖皇上纵圣明,烛照其隐,雷霆一震,阴邪立消!此实社稷洪福,苍生厚幸!臣等愚钝,几为狡辞所蔽,思之惶悚无地!惟愿圣寿齐,金瓯永固!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声哽咽而颤,头颅深埋,几欲叩入金砖缝郑
此表一出,旋即,众臣争先匍匐出班,颂圣之声浪涌潮叠,响遏行云,唯恐迟一步便遭灭顶。
皇上危坐龙庭,闻此山呼雷动,面沉若铁,唯眸深似渊,徐掠杨锡绂颤摇的顶戴。待颂声渐息,乃开金口:
“胡中藻一案,非止一人之愆。此獠‘鬼蜮为心’,以诗为戈,谤讪君父,离间满汉,罪不容诛!然,” 他话锋陡转,“此亦朕昭示寰宇,凡为臣子者,当以忠君体国为本!若再有人结党营私,妄议朝纲,以文字蛊惑人心……胡中藻,即为尔等前鉴!”
“刘统勋!”
“臣在!”刘统勋急步出粒
“着尔严查!胡逆悖诗,岂无党援?其朋比唱和,必有同恶!陕甘总督鄂昌,与胡逆素有诗文往还,即刻搜检其邸宅、函札,片纸不得遗!”
“臣遵旨!”刘统勋领命,心若寒潭。鄂昌乃鄂尔泰亲侄,这把火,终是燎向了鄂党腹心之地。
陕甘总督府邸,被兵丁翻检如洗。果于鄂昌书房暗屉,搜得与胡中藻唱和诗稿信函。其中一首鄂昌亲笔,被朱砂冷酷圈出:‘胡儿’。诗中竟以此呼蒙古部众。
快马飞递,此索命铁证直呈御前。养心殿内,皇上凝视‘胡儿’二字,面罩严霜,眸底怒火欲焚。
“鄂昌!”森然之音令侍监胆裂,“尔祖、尔伯,世受皇恩,位列台阁!尔身膺满洲世胄,竟敢于诗中呼蒙古为‘胡儿’?此二字,是尔能出口的么?数典忘祖,丧心败德!尚有何颜立于地间!”
一束白绫,掷入鄂昌囚室。这位煊赫总督,于绝望中悬梁自尽,做了儆戒百僚之牺牲。
至此,已故大学士鄂尔泰,因‘私立朋党,遗毒门墙’,其神位被褫夺,撤出贤良祠,昔日荣光,尽化飞灰。曾为《坚磨生诗钞》作序之礼部侍郎张泰开,草职拿问,锒铛入狱。更有风声鹤唳,言皇上震怒,几欲禁绝江西一省士子科考,虽经劝谏暂罢,亦足令下士子股栗。
最终,胡中藻以‘悖逆诋讪’大罪,律应凌迟处死。朝堂之上,皇上目光巡过战栗群臣,默然片刻,方徐言道:“朕体上好生之德,念其曾列朝班……凌迟之刑,姑免。赐其斩决,以全尸骸。”至若家产抄没,男丁十五岁以上者皆弃市,妻女没入掖庭,门生故旧株连流徙者不可胜数……皆作了‘皇恩浩荡’之下,几不可见的微尘。
养心殿内,重归死寂。御案之上,新牍复叠如丘。紫玉毫静卧笔山,毫端宿朱已干,凝作沉黯褐红,若陈年血痂,紧咬笔尖。
阶下,金砖光洁如镜,幽幽映着蟠龙藻井的森严图影。彼处,曾有一盏甜白釉茶盅碎裂,残片早被无声拂去,唯余一片空茫的澄净,映着殿顶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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