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的阳光照进办公室时，刘好仃正把最后一张反馈单夹进文件迹白板上那个大大的对勾还鲜亮着，像刚盖上去的红章，踏实得让人想伸个懒腰。他拧开保温杯，茶叶打着旋儿沉下去，刚喝了一口，手机震了。
是广州冷链中心的老王，语气压得低：“刘师傅，有件事……不知道算不算事。”
刘好仃把杯子放下，没话，听着。
“护角是装得稳了，视频我们也放了三遍，新工人都会。可这两夜里降温，凌晨第一车卸完，有人听见车体边上‘啪’地响一下，像塑料裂了。查了又查，就是你们那个快拆护角，密封条翘了个角。”
刘好仃眉头一跳：“拆下来看了吗？”
“看了，卡扣没断，就是边儿有点发硬，抠都抠不平。白气温上来，又贴回去了，跟没事一样。”
他没急着回应。这种“白正常、夜里出鬼”的毛病，最不好捉。
挂羚话，他拎起包就走。车还没开出厂区，又拨通了深圳中转仓的服务记录后台。李前两报的“零故障”数据还在，可他一条条翻，发现“非报修类巡检”这一栏里，最近五多了十几条备注：“检查卡扣弹性”“查看密封贴合度”“例行紧固”。
都不是问题，可加起来，像一群蚂蚁在爬。
到了广州仓，老王带他直奔刚卸完货的冷藏车。车门一开，冷气扑面。刘好仃蹲下身，手指顺着护角边缘摸过去，指尖一滞——密封条的确翘了不到两毫米，像书页被风吹起一角。他轻轻压下去，能回弹，但不如新件利索。
“就这一个？”他问。
“目前发现三辆车有类似情况，都在凌晨四点到五点之间装卸的。温度最低的时候。”
刘好仃点点头，没多，拍了照，收了样件，转身去了冷库。
“你真要进去？”老王愣住，“零下十八，穿这身工装扛不住。”
“我就待一分钟。”他着，从包里掏出那双棉纱手套——正是视频里推荐的款式，戴上，推门而入。
冷库里一片静。货架上的冻品裹着白霜，空气像凝住的玻璃。他走到模拟装卸区，拿起一个备用护角，开始重复安装拆卸动作。第一次，咔哒，清脆。第二次，稍慢半拍。第三次，手指已经有点僵，动作变。到第七次时，护角滑入槽口的瞬间，明显顿了一下，像钥匙插进生锈的锁孔。
他停下，取出护角，翻过来一看，密封条边缘微微卷起，手指一捏，硬得像薄冰片。
他看了眼表：凌晨4:17。正是装卸高峰前最冷的时刻。
走出冷库时，脸颊发麻，手套上结了层霜。他没话，把护角放进密封袋，拍了张照，发到服务组内部群，只写了一句：“低温+高频，查查别的仓有没有类似情况。”
回厂路上，他让司机绕去东莞中转仓。没预约，直接下车就问：“最近有没有工人反映护角早上装不顺？”
值班的张挠头：“没人报修啊，不过……前两老李，冷的时候，卡扣手感没那么‘脆’，得推两下才到位。”
“他试过换手套吗？”
“试了，皮的太厚，布的太冷，最后还是用这个棉纱的，可还是不如白好使。”
刘好仃点点头，没再多问。他知道，问题不在人，也不在操作。
回到办公室，他把三地的照片并排贴在白板上。广州的密封翘边，东莞的卡扣迟滞，深圳的巡检频次上升。每一张都看不出大毛病，可拼在一起，像一幅拼图，缺了角，却能看出轮廓。
他在“第7”那个大对勾旁边，用蓝笔写下：“低温+高频→密封衰减？”
笔尖顿了顿，又在下面加了一行：“卡扣金属疲劳风险？”
门被推开，李探头进来，笑嘻嘻的：“刘师傅，下一期视频拍啥？工人想看‘雨怎么装’，还有人问‘能不能单手操作’。”
刘好仃没回头，把冷库拍的照片推过去。一张是新护角，边缘平整，咔哒声干脆；另一张是冷库里用过的，密封条微翘，卡扣根部有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纹。
李的笑容慢慢收了。
“这……是同一个？”
“同一个，用了六半。”刘好仃，“咱们教人‘手推到位’，可没教环境别‘下黑手’。”
李盯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低声：“要不……咱们再拍个‘低温操作注意事项’？”
“不是操作的问题。”刘好仃摇头，“是东西在冷的时候，变了性。”
他拿起红笔，在白板最下方的空白处，重重画了个问号。笔尖戳穿了纸，留下一个洞。
李没再话。办公室安静下来，只有打印机还在吐着昨日报表的尾巴。
刘好仃盯着那个问号，忽然想起什么，打开电脑，调出第九次冲击测试的数据记录。那，所有指标都临界通过，热适应、手感反馈、抗疲劳，全打了勾。可那是在恒温车间，手套是干的，手是热的，机器是预热过的。
没人想过，凌晨四点，零下十八度，一个工人戴着薄手套，连续拆装二十次，护角会怎样。
也没人想过，塑料在冷的时候会变脆，金属在反复弯折后会累。
他关掉页面，拿起桌上的旧护角样品，那是第一批测试失败的残件，卡扣已经变形，密封条裂了口。他摩挲着边缘，忽然问：“咱们当初测疲劳，做了多少次快拆？”
李愣了下：“九百次，按标准来着。”
“一呢？”
“按常规装卸算，大概八十到一百次。”
刘好仃点点头：“那就是九。”
“可我们测了九百次，够九用了。”
“如果一两百次呢？”
李一怔。
“冷链车装卸高峰，一时四趟，一趟四个角，熟练工一拆装两百次不止。”刘好仃把样品轻轻放回桌面，“咱们测了九，可有些人，一就干了两的活。”
李张了张嘴，没出话。
刘好仃站起身，走到窗边。厂外的灰蒙蒙的，几辆货车排队进厂，装卸工在车边来回走动，动作利索，没人喊冷，也没人抱怨。
可他知道，有些问题，不是喊出来的。
是等到第三，第四，第五，才慢慢冒出来的。
是等到金属累了，塑料老了，人才发现，原来东西也会“累”。
他转身，拿起记号笔，在白板的问号旁边，写下两个词：“真实场景”。
笔尖一顿，又补了一句：“咱们没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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