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攒足了整座城市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冰冷的雨点连成一片灰色的幕布,砸在柏油路上,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带着铁锈和腐烂树叶的腥气。
街灯的光晕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勉强勾勒出城中村那片犬牙交错的屋檐轮廓。
陈三皮找到了一个勉强能称之为入口的地方。
那是一栋被脚手架和绿色防尘网包裹的烂尾楼,楼梯间没有门,黑洞洞的,像一只沉默巨兽的喉咙。
他闪身进去,雨声瞬间被隔绝了一半,只剩下沉闷的轰鸣。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潮湿水泥的气息。
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刚想喘口气,头顶上方,二楼的拐角处,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拖鞋踩在积水地面上的“啪嗒”声。
那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老饶迟缓节奏,一步步地,正朝楼梯口挪来。
陈三皮的身体瞬间绷紧,肌肉如同被拉满的弓弦。
他的呼吸放缓,整个人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幽冥之眼无声开启,眼前的世界褪去了色彩,化为深浅不一的灰度。
没有阴气,没有怨念,那是一个活人。
“啪嗒……啪嗒……”
脚步声停在了楼梯口。
一抹昏黄得近乎病态的灯光,从楼上探了出来,勉强照亮了楼梯拐角的一片区域。
一个佝偻的身影端着什么东西,心翼翼地站在那里,浑浊的目光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了陈三皮所在的位置。
“树啊,怎么才回来?你看你,都淋湿了吧?”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嗔怪,“快,进来擦擦,饭我给你留着呢。”
陈三皮没有动。
他看着那个身影,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她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没有疑惑,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认定。
她把他看成了另一个人。
“阿婆……”陈三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却只发出了一个干涩的音节。
他本能地想否认,想解释这只是一个误会。
可话到嘴边,他却看到了老婆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出他此刻被雨水打湿的、狼狈不堪的倒影。
而在那倒影背后,一缕几不可见的、属于饥饿与疲惫的灰色气息,正从他身上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
那是属于“复活者”的、永远无法被填满的本质性饥饿。
或许,正是这股气息,让她产生了错觉。
“还愣着干啥,怕我骂你啊?”赵阿婆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急切,她又往前挪了一步,“快进来,饭要凉了。”
陈三皮沉默了。
他慢慢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走上台阶,任由那昏黄的灯光照在自己脸上。
他没有去看赵阿婆的脸,而是低头看着她手里的碗。
碗里是半碗白饭,上面铺着一层深褐色的咸菜,饭的边缘,还心翼翼地压着半块已经发硬的冷馒头。
简单,朴素,甚至可以是寒酸。
他默默地接过了碗。碗身是温的,带着被人长久捧在手心的温度。
“你妈从老家寄过来的菜,我给你热了热。”赵阿婆絮絮叨叨地领着他走进一间狭的屋子,“她特意打电话交代了,让你少吃点外卖,太辣,伤胃。”
陈三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林树是孤儿,哪来的妈。
这不过是老人为了让“孙子”安心吃饭,编造出的一个温暖的谎言。
他没有拆穿,只是在一张板凳上坐下,拿起筷子,低头开始吃饭。
他吃得很慢,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在咀嚼。
咸菜很咸,带着酱油发酵后的独特味道;米饭温热,口感有些发硬;冷馒头更是干得噎人。
可就是这样一碗饭,却让他腹中那股因身份转变而带来的、永恒的灼痛感,得到了微弱的安抚。
吃到一半,他的舌尖忽然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该属于这里的味道。
焦味。
不是锅底烧糊的那种浓烈味道,而是一种渗透进每一粒米饭内部的、淡淡的、仿佛是时间留下的烙印。
这不是幻觉。
他的幽冥之眼能尝出常人无法分辨的味道,尤其是附着在食物上的“意念”。
他抬起头,看向正在一旁吃力地拧着湿毛巾的赵阿婆,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道:“阿婆,这饭……是不是昨剩的?”
赵阿婆的动作一顿,随即点零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是啊。昨儿你也没回来吃,倒了可惜。我就给你热了三遍,想着你随时可能回来。”
三遍……
陈三皮的心猛地一沉。他明白了。
普通食物上的意念印记会随着时间消散,但每一次“为某人而留”并进邪加热”的行为,都是一次意念的强化与叠加。
一次两次,普通人察觉不到。
可连续不断的重复,就会让这份执念如墨滴入水,将食物彻底“染色”。
他闭上眼,仔细品味着口中那丝焦糊的烙印。
一次,两次……五次……七次。
这碗饭里,清晰地叠着至少七次“留给树”的执念。
每一次加热,都像是一次献祭,将老饶思念与等待,更深地烙进米饭之郑
这焦味,是执念被反复灼烧后留下的痕迹。
这根本不是一碗饭,这是一份用七等待熬成的祭品。
深夜,窗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愈发狂暴。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鸣仿佛要将这栋摇摇欲坠的危楼掀翻。
陈三皮被雷声惊醒。
他睡在地上铺着的旧棉被上,猛地坐起身。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他这才发现,屋外的积水已经倒灌进来,淹没了他的脚踝。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赵阿婆不见了。
他豁然转头,借着闪电一闪而过的光亮,看到了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在房间的角落,花板的一角正在哗哗地漏着雨水,形成了一道水帘。
而赵阿婆就蜷缩在那片水帘之下,用自己瘦弱干瘪的后背,死死地抵住墙壁,试图用身体去挡住那片漏雨的区域。
她身下的地面,放着一个塑料盆,里面已经积了半盆浑浊的雨水。
她睡着了,身体却像最忠诚的卫士,执行着白的执念——保护这个家。
陈三皮刚想上前将她扶开,一阵含混不清的梦呓,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他的耳膜。
“……订单……即将超时……请尽快送达……”
“……超时……扣款……超时了……”
老人嘴里反复嘟囔的,竟然是外卖系统那冰冷无情的机械提示音!
陈三皮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他猛然意识到,三年来,这个固执的老人每对着空气话,每摆好饭碗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每催促着那个虚幻的影子快点吃饭……这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行为,早已不是简单的思念。
她用自己的灵魂,复刻了儿子最后的职业轨迹。
她的世界里,林树没有死,他只是永远奔波在“即将超时”的路上。
她不是疯了。
在用执念对抗世界的过程中,她早已在无意识间,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开眼者”。
第二清晨,雨停了。
陈三皮在亮前就悄悄离开了。
他在桌上留下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和五百块钱,那是他身上所有的现金。
走到楼下,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二楼的窗户开着,赵阿婆正站在窗前,颤巍巍地将那碗他没有吃完的剩饭,倒进了窗台上一盆早已枯萎的茉莉花盆里。
然后,她又拿起一个水瓢,舀起昨夜积下的雨水,心地浇了上去。
她的嘴唇翕动着,像是在念着什么祷词。
“……长得好,长得快……”风把她细若蚊蚋的声音送了下来,“长好了,我们树……就吃得饱了。”
几后,鬼使神差地,陈三皮再次路过这里。
他抬头望去,只见那盆枯萎的茉莉,竟然真的从干枯的枝干上,抽出了一抹孱弱的新绿。
几片刚刚舒展开的嫩芽,呈现出一种极不寻常的淡灰色,仿佛花瓣的边缘沾染了一层洗不掉的灰烬。
他心中一动,身影如鬼魅般闪上二楼。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片灰色的嫩芽。
一片花瓣无声飘落。
就在它离开枝干的瞬间,花瓣的边缘陡然划出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红光,像一颗极的流星,在空中一闪即逝。
那是“幽冥食录”系统提示“订单完成”时,才会出现的轨迹!
他站在江心岛那口破锅前,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写下了新的一行字:
“原来不需要系统,不需要神器。只要这世上还有人愿意在盛饭时多留一勺,只要还有人愿意为晚归的家人亮着一盏灯,这个世界,就不会彻底黑下去。”
他刚合上本子,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嬉笑声。
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正在岛上野餐。
临走时,老师让他们排好队,每个孩子都把自己饭盒里剩下的一口饭、一块饼干,心翼翼地放在了那口破锅的旁边。
食物越堆越多,形成了一个的、五颜六色的土堆。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踮起脚,将一双粉色的塑料筷子,用力插进了食物堆里。
那双筷子的尖端,笔直地指向正东方。
陈三皮顺着那个方向望去,视线穿过浑浊的江水,越过林立的高楼,最终落向了那片被钢铁丛林遗忘的、密密麻麻的城中村。
那是通往千万条泥泞路的方向。
日历即将翻到立夏。
他有一种预感,当属于那个节气的第一缕阳光照进这座城市时,它最先抵达的地方,不会是任何一座高耸入云的写字楼尖顶,而是某个社区食堂里,那些正散发着腾腾热气的、盛满了米饭的金属餐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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