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上下，包括春芽自己，似乎都默认了这种心照不宣的回避。
此刻，他下意识就想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掉头溜掉。
他不想看见春芽，更怕看见她眼里可能残留的恨意，或是深藏的恐惧。
然而，就在他即将转身的刹那——
“公子。”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不大，却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清晰地打破了午后的寂静。
林景瑜身子一僵，慢慢转过身。
春芽已经站起来了，就站在那块冰冷的石头旁，正看着他。
她脸上没有他预想中的恨，也没有他熟悉的怯懦和恐惧，只有一种他完全看不懂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他心底发毛。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一年了。”春芽的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地钻进林景瑜耳朵里，
“去年的今，就在这，就在这块石头上，公子觉得好玩，让人推了我一把。”
林景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尖声反驳，眼神却慌乱地四处乱瞟：
“谁……谁推你了？！
是你自己……自己没站稳滑下去的！关我什么事？！
你……你少在这里胡袄！”
他的声音拔高，却掩饰不住那份心虚和结巴。
“你当时觉得就是个玩笑，对吧？”
春芽的声音还是那样平，听不出起伏，目光却像带着穿透力！
“看着我掉进这冰冷的河水里，扑腾挣扎，呛水窒息……你觉得很好玩？很得意？”
“大胆！春芽！你怎么敢这么跟公子话？！反了你了！”
何信立刻跳出来，色厉内荏地呵斥，试图为主子壮声势。
林景瑜只觉得一股烦躁和恐慌攫住了他。
他被春芽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
那目光里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让他无法直视。
他发现自己竟找不到一句有力的话来反驳这平静的控诉。
他只想赶紧离开，离这个让他心慌意乱的丫头远点。
“不是什么？”春芽突然打断了他想逃离的念头。
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点，带着压抑的火气，“不是故意的？还是没想过会死人？”
话一出口，看着林景瑜瞬间煞白的脸，春芽心里那点属于“丫鬟”的怯懦本能地冒了出来。
让她下意识地、极轻微地后退了半步，指尖微微蜷缩。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声调有些失控了。
但这后退只是一瞬。
属于李晚春的那部分灵魂，那个曾经站在讲台上教导学生尊重生命的生物教师。
以及对那个无辜逝去的少女春芽的深切痛惜，瞬间压倒了那点怯懦。
她挺直了背脊，甚至往前逼近聊一步。
眼睛死死盯着林景瑜躲闪的眼睛：“林景瑜！你想过没有？
就因为你一时觉得‘好玩’，差点就淹死了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了！
她的爹娘会怎样？关心她的人会怎样？”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
“你发誓？那是对活人发的！
要是我那真的死了呢？你跟谁发誓？
你那点事后才冒出来的后悔，有什么用？”
林景瑜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嘴唇微微颤抖。
春芽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这一年来脆弱的心安理得。
“死”这个字，如此直白地砸在他面前。
他从未如此真切地、被迫地去正视那个下午可能发生的可怕后果。
那冰冷的河水，那张惨白的脸……记忆的碎片带着寒意涌上心头。
“你……你……你敢直呼公子名讳？！
你……你好大的胆子！简直无法无！”
何信指着春芽，手指抖得厉害，声音也虚飘着，试图用更大的音量掩盖自己的恐惧。
他比林景瑜更怕，因为他才是真正动手的那个人。
看着公子惨白的脸和何信外强中干的样子。
春芽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
她抬眼，冷冷地瞥了何信一眼。
那眼神不再是平时的温顺，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
何信被这眼神看得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
他瞬间噤声，慌忙低下头，再不敢与春芽对视，后背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妈呀！这个眼神好可怕！
春芽平静地移开视线，重新看向公子林景瑜。
她的眼神复杂，有对那个逝去少女的深切哀伤和惋惜。
也隐隐带着一丝属于教师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误入歧途却尚未完全明白事理的学生。
“你今年十三了，”她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却依然沉甸甸的，像压着石头，
“春芽掉水里时，也正好十三。”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重量沉入林景瑜的心底。
“十三岁，不了。
不是懵懂无知、能拿人命当儿戏的孩子了。
你生在林家，锦衣玉食，命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金贵。
但这好命，不是让你仗着它去糟践别人、肆意妄为的本钱！
命只有一条，对谁都一样珍贵！
一个玩笑，一次犯浑，就能轻易毁掉别人一辈子，也彻底毁了你自个儿！”
春芽的目光扫过平静无波的河面。
那深邃的河水仿佛藏着无尽的幽暗。
然后才又落回林景瑜失魂落魄的脸上。
她心里属于李晚春的教师本能，让她还想再些什么，试图去点醒他。
但那份对逝去春芽的恼恨，以及此刻“丫鬟”身份带来的潜在风险，让她把更深的话咽了回去。
她转而用一种近乎低语，却刻意染上了阴恻恻、冷冰冰，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道：
“我知道你怕见我，躲着我。
躲？能躲一辈子吗？
能躲开你心里那点亏欠吗？
真想变个样，不是靠躲。”
“不过……”她故意拖长了音调，目光幽幽地再次瞥向那深不见底的河水：
“做多了坏事，不心害了人性命的人……晚上走路可要心了。
屈死的冤魂……最是记仇，不准什么时候……就找上门来了。
公子，晚上……可要当心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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