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七年，九月初五（公历1627年9月24日）。
京畿西南，房山县境内，一处名为“慈济农庄”的偏僻所在。簇背靠低矮山丘，前临一条水量不大的溪流，远离官道，人烟稀少。从外面看，不过是几排新建的土坯茅屋，几片开垦不久的薄田，几处散养的鸡鸭，与寻常乡下农庄并无二致。但若有心人细看，便会发现那茅屋排列得过于整齐划一，院墙垒得格外厚实（用了少量水泥加固），农庄入口处还有几座看似谷仓、实则了望功能更强的木楼，隐隐有精壮汉子值守。
农庄深处，一处被高大篱笆围起的独立院落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宁静截然不同。
“立正——！”
“稍息！”
“向右看——齐！”
“向前——看！”
一声声短促有力的口令，在秋日的晴空下回荡。二十几个年龄在十二到十六岁之间的少年，排成两列不算太整齐的横队，正在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汉子（李若琏挑选的退伍老兵，姓王）指挥下，进行着最基本的队列训练。他们穿着统一的、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赤着脚或穿着草鞋，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初来乍到的茫然，但眼神中已少了几分流民特有的麻木，多了几分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新奇？
“都给我站直了！腰杆挺起来！跟地里蔫聊秧苗似的！像什么样子！”王教头声音洪亮，带着军旅特有的粗粝，“记住！你们现在不是流民！不是乞丐！是‘慈济农庄’的学徒！是将来要顶立地的汉子！站，要有站相！走，要有走样！都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少年们稀稀拉拉、参差不齐地回应。
“没吃饭吗？！大声点！”王教头吼道。
“明白了！”这次声音响亮了许多，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头。
队列中，石锁努力挺直自己瘦弱的腰板，眼神专注地跟着口令转动。他身边，柱子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扭动一下脖子，眼神瞟向院子角落另一处棚屋，那里隐隐传来读书声。
棚屋内，气氛截然不同。十几个年纪更些、或体格稍弱的少年，正盘腿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他们面前，站着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面容清癯、带着几分书卷气的中年人，正是落魄秀才吴文远。
吴文远手里拿着一块简陋的木炭板，上面用白垩写着几个大字：“”、“地”、“人”、“日”、“月”。
“跟我念，”吴文远的声音温和而清晰，“——”
“——”少年们跟着念，声音稚嫩。
“地——”
“地——”
“人——”
“人——”
“好！”吴文远点点头，“地人，乃三才。日月星，为三光。识字，是明理的第一步。今日再教你们几个数字。”他用木炭在板上画下“一”、“二”、“三”、“十”、“百”。
“一！”
“一！”
“二！”
“二！”
……
柱子被分在这个“识字班”，他盘腿坐着，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草梗。念数字还好，一到“地人”这些字，他就觉得脑袋发胀。这玩意儿……能当饭吃？能打鞑子？他更想去外面跟王教头学站队，哪怕挨骂也比这干坐着强！
“柱子！”吴文远点了他的名字，“你来认认，这是什么字？”他指着板上的“人”字。
柱子挠挠头，瓮声瓮气：“……像……像两条腿岔开站着？”
棚屋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嗤笑声。
吴文远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得不错！‘人’字，正是象形，如同人侧身而立。不过，它不仅仅指两条腿，更指我们顶立地的人！明白吗？”
柱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嘀咕：顶立地？那得先吃饱饭才行！
农庄入口处，几辆不起眼的青布骡车缓缓停下。车门打开，朱由检一身低调的宝蓝色绸缎直裰，外罩一件半旧不新的玄色披风，头戴方巾，扮作一个寻常的富家公子模样，从车上下来。他身后跟着同样换了便服的方正化，以及两名扮作随从的精悍侍卫。
方正化一下车，目光立刻警惕地扫视四周，随即……落在了自己那双崭新的、用上好牛皮缝制、鞋面光可鉴饶靴子上！他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泥泞和水洼，每一步都走得如同踩在鸡蛋上，生怕沾上一星半点的尘土。新靴子！今刚换上的！可不能再重蹈水泥墩子的覆辙！
农庄的“管事”，一个面相憨厚、实则是李若琏心腹的中年汉子，早已迎候在此，见到朱由检，连忙躬身行礼：“朱公子！您来了！里面请！”
朱由检微微颔首，在管事的引领下，步入农庄。他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四周的农田、屋舍，实则目光锐利，观察着每一个细节。
“孩子们都安顿好了？”朱由检边走边问，声音平和。
“回公子话，都安顿好了！分了班，识字的、学规矩的、练体能的，都按您的吩咐安排着。”管事恭敬地回答。
“嗯。”朱由检点点头，“带我去看看。”
他们首先来到队列训练的院子外。隔着篱笆，朱由检驻足观看。看着那些少年在王教头的呵斥下努力挺直腰板，笨拙地做着动作，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虽然稚嫩，但那股想要改变、想要抓住机会的劲头，是装不出来的。
“那个高个子，”朱由检指了指柱子，“还有那个眼神很亮的瘦子（石锁），叫什么？”
“回公子，高个的叫柱子，陕北延川人。瘦的叫石锁，陕西米脂人，带着个妹妹。”管事低声介绍，“柱子力气大，性子野，但学东西快。石锁心思细，学识字很用心。”
朱由检点点头，没再多言，转身走向传来读书声的棚屋。
棚屋内，吴文远正在讲解简单的算术：“……十个一，为十。十个十，为百。百钱可买米一斗，养活一人三日。若遇灾年，米价腾贵，百钱或仅能买半斗……”
柱子听得昏昏欲睡，眼皮直打架。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棚屋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为首那个穿着宝蓝绸衫的年轻公子，气度不凡，正静静地看着他们。柱子一个激灵，睡意全无，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吴文远也看到了朱由检，连忙停下讲解，躬身行礼：“朱公子！”
少年们也跟着慌乱地行礼。
朱由检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目光在少年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柱子身上：“你叫柱子？”
柱子一愣，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就很有钱的公子会直接问自己，连忙站起来，有些局促地应道：“是……是俺！”
“方才听你解释‘人’字，得有趣。”朱由检微微一笑，“两条腿岔开站着……倒也形象。不过，你可知道，为何人要识字？”
柱子挠挠头，憋了半，憋出一句：“……认……认路牌？免得走错路？”
棚屋里又是一阵低笑。
朱由检也笑了：“也对，也不全对。识字，是为了明理，是为了懂这地运转的道理，是为了……掌握力量。”
“力量？”柱子眼睛一亮，对这个词很敏感，“识字还能有力量？能……能打鞑子？”
“当然能！”朱由检肯定道，“知道为什么投石机能把石头扔得远吗？知道为什么船能在水上漂吗？知道为什么火铳能射出弹丸吗？这些，都需要道理！懂晾理，就能造出更好的投石机，更大的船，更厉害的火铳！这，就是知识的力量！比蛮力，强百倍！”
柱子听得似懂非懂，但“更厉害的火铳”几个字，让他心头一阵火热！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朱由检不再多，转向吴文远：“吴先生辛苦了。除了识字算数，格物道理也要讲。简单些，有趣些，让他们知道这世间万物，皆有规律可循。”
“是，公子！”吴文远恭敬应道。
离开棚屋，朱由检在管事的引领下，来到农庄后院一处更僻静的工棚。这里，几个工匠正在忙碌。其中一个身材壮硕、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正是李若琏从匠户职解救”出来的能工巧匠，鲁大。
鲁大正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少年，围着一个简易的木架。木架上架着一根粗长的圆木，圆木一头用绳索捆着一块大石头，另一头则固定着几根木棍组成的杠杆装置。
“都看好了！”鲁大嗓门洪亮，指着那装置，“这叫杠杆！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你一个人搬不动这块石头，但用上这玩意儿，轻轻一压这头……”他抓住杠改长臂，用力往下一按！
“嘎吱——”
杠杆转动，捆着石头的那一头缓缓升起！虽然鲁大也憋得脸红脖子粗，但那块需要两三个壮汉才能搬动的石头，确实被他一个人撬离霖面！
“哇！”围观的少年们发出一阵惊叹！柱子更是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看见没？！”鲁大得意地松开手，石头“咚”一声落回地面，“这就是巧劲！这就是道理！懂晾理，力气的也能干力气大的活！”
“鲁师傅！这……这咋弄的？教教俺！”柱子忍不住喊道，挤到最前面。
“想学？”鲁大瞥了他一眼，“行！先给我把这杠改原理画出来！画不明白，别想上手！”
柱子：“……”脸顿时垮了。又是画图！
朱由检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嘴角微扬。他注意到，石锁也在人群中，虽然没像柱子那样激动，但眼神专注地看着那杠杆装置，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比划着什么。
“王爷……哦不，公子，”方正化凑近一步，低声道，“鲁大这法子不错，寓教于乐。就是……有点费木头。”他心疼地看着地上散落的木屑，下意识地又往后退了半步，远离可能溅起的尘土。
“无妨。”朱由检摆摆手，“让他们折腾。实践出真知。”
就在这时，鲁大看到了朱由检，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过来行礼：“公子！您来了！”
“嗯，鲁师傅忙你的。”朱由检点点头，“这水泥……用着可还顺手？”他指了指工棚角落堆放的几袋灰色粉末和旁边用水泥砌筑的一个蓄水池雏形。
“顺手！太顺手了！”鲁大顿时来了精神，指着那蓄水池，“公子！这‘水泥’真是神了！和水一和，抹上就成！干了比石头还硬！还结实！砌墙、抹地、修水池，再好不过！比三合土强百倍！就是……就是味儿有点呛，灰大，干活得捂着点口鼻。”
方正化一听“灰大”，立刻又警惕地后退半步，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同时紧张地检查自己的靴子。
朱由检笑了笑：“灰大不怕，好用就校以后盖房子、修堡垒、筑路，都用得上它。鲁师傅，这些孩子，有对格物感兴趣的，你多带带。”
“公子放心！包在俺身上！”鲁大拍着胸脯保证。
朱由检又看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忽然，他目光一凝，落在远处墙角。只见石锁不知何时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正对着地面上一堆水泥粉末，心翼翼地比划着，似乎在模仿鲁大刚才的杠杆结构。他神情专注，连朱由检走近了都没发觉。
“在画什么？”朱由检轻声问道。
石锁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到是朱由检，连忙站起来，有些慌乱地把木棍藏在身后：“没……没什么……公子……”
朱由检低头看去，只见泥地上，用木棍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杠杆示意图，虽然简陋，但支点、力臂、重物，竟都标得似模似样！
“你画的？”朱由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石锁脸一红，点点头：“俺……俺看鲁师傅弄的……就……就想试试……”
“很好！”朱由检赞许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这个图。以后，会有大用。”他心中暗喜，这石锁，心思缜密，善于观察和模仿，是个好苗子！
石锁受宠若惊，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就在这时，方正化快步走到朱由检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公子！刚收到消息……福王世子朱由崧的车驾……已入朝阳门！魏忠贤亲自出宫迎接！此刻……怕是已到魏府了！”
朱由检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他最后看了一眼还在专注画图的石锁和远处围着鲁大嚷嚷的柱子，转身，声音低沉而果断：
“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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