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时,香港东面的果洲群岛附近海面,雾气弥漫。
“大来号”如同一个疲惫的巨人,在墨色的海面上缓缓滑行,引擎的轰鸣压到最低,只留下螺旋桨搅动海水时低沉的呜咽。
船上的灯光全部熄灭,只有驾驶台内一盏用红布蒙住的微弱航灯,在浓雾中像一只困倦的眼睛。
张宗兴站在驾驶台侧窗边,腿上伤口经过再次包扎后依然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影响站立。他手中拿着阿强船长递过来的望远镜,透过镜片望向西南方向。
雾气稍薄的间隙,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在地平线上浮现——那是香港岛。
与上海外滩那种拥挤、喧闹、带着殖民与本土混杂气息的灯火不同,香港的灯火更疏朗,沿着山势起伏,从维多利亚港一直蔓延到太平山顶,在雾气中如同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冷冽而矜持。
“前面就是鲤鱼门水道,”阿强船长压低声音,手指在海图上划出一条曲折的线,“过了鲤鱼门,就是维多利亚港东口。但我们不能进主港。”
他指向海图上一个不起眼的湾:
“柴湾,这里有个废弃的码头,以前是运石料的,现在很少用。我在那里安排了接应,有车,有医生。”
张宗秀点头,目光却依然盯着那片灯火:“‘皇后号’应该已经到了吧?”
“按时间算,昨晚上就该进港了。”阿强道,
“客轮走的是正规航道,停泊在尖沙咀码头。杜先生和司徒先生的人应该已经接到苏姐她们了。”
这时,赵铁锤拖着步子走进驾驶台。他的脸色在昏红的灯光下显得蜡黄,肩上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但眼睛还算有神:
“兴爷,阿旺……好像不太行了。”
阿旺是那个在十六铺受伤昏迷的弟兄,高烧持续不退,伤口严重感染。
张宗兴心中一沉:“还有多久能靠岸?”
阿强看了看怀表,又望向窗外逐渐变淡的雾气:
“最多半时。但靠岸后还得用艇转运,再坐车……最快也要一个时才能到医院。”
“等不及了。”张宗兴果断道,“船长,能不能先让医生上船?”
阿强犹豫了一下:“雾大,艇过来危险……”
“总要试试。”张宗心声音不容置疑,
“阿旺跟了我们一路,不能让他倒在最后一步。”
阿强看了看张宗兴,又看了看赵铁锤眼中那份执拗,终于点头:“我发信号。”
他走到驾驶台角落,掀开一块帆布,露出一盏带罩的信号灯。
绿、白、绿——三短光在浓雾中闪烁,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船只在几乎静止的海面上轻轻摇晃,轮机低沉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听着,等待着。
大约十分钟后,雾中传来微弱但规律的引擎声——不是大船,是艇。
一盏同样蒙着红布的灯在右舷方向亮起,回应着“大来号”的信号。
“来了!”阿强松了口气。
艇靠上“大来号”锈蚀的船舷,抛上缆绳。
两个身影敏捷地攀着绳梯登上甲板。为首的是一名穿着深色西装、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提着一个沉重的皮箱。跟在他后面的是个精悍的年轻人,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边位系张生?”中年人用带着浓重粤语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我是张宗兴。”张宗兴上前一步。
中年茹点头,没有客套,直接道:
“我系陈医生,杜先生安排嘅。伤者喺边?”
“在货舱。”赵铁锤立刻带路。
货舱里弥漫着铁锈、霉味和伤口化脓的恶臭。
阿旺躺在一堆麻袋上,双目紧闭,脸色潮红,呼吸急促而浅薄,嘴唇干裂起皮。
陈医生迅速打开皮箱,取出手电筒、听诊器、体温计。
他检查伤口的动作专业而迅速,当揭开阿旺腹部染血的绷带时,眉头紧紧皱起——伤口已经严重溃烂,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不祥的暗红色。
“腹壁贯穿伤,肠管可能受损,感染扩散到腹腔了。”陈医生语速很快,“必须马上手术,这里不行,我的诊所也不行,需要正规医院的手术室和药品。”
“能撑到医院吗?”张宗兴沉声问。
陈医生给阿旺注射了一针强心剂和抗生素,摇摇头:“我只能尽量维持。但时间……很紧。”
这时,船身微微一震,引擎声完全停止了。
“到了。”阿强船长走进货舱,“艇准备好了,分两批走。陈医生,你带重伤员第一批,张先生,你们第二批。”
没有时间犹豫。阿明和赵铁锤心翼翼地将阿旺挪到担架上,用绳索固定好,在陈医生和他助手的协助下,缓缓从船舷吊下,放入等在下方的艇。
艇的马达声再次响起,载着阿旺和陈医生,很快消失在黎明前最浓的雾气郑
“我们也准备走。”张宗兴对剩下的壤。
阿强递过来几套衣服——普通的工装裤、旧衬衫、破草帽。
“换上这个,上岸后分开走。车在码头后面的仓库等,车身上有个三角形的白色标记,司机戴灰色鸭舌帽,会‘今日色几好’。”
五分钟后,张宗兴、赵铁锤、阿明和另一名还能行动的弟兄“老鬼”,换上工装,将武器藏在衣服内侧,沿着绳梯下到第二艘艇上。
艇在雾中穿行,海水拍打船舷的声音清晰可闻。
香港岛的轮廓在晨雾中逐渐清晰——陡峭的山体,密密麻麻的屋宇,还有那些殖民建筑特有的拱廊和立柱。
柴湾那个废弃的码头比想象中还要隐蔽。它藏在一处山坳里,水泥墩子已经开裂,长满青苔和海藻。
码头上停着两辆破旧的卡车,车身上果然有白色三角形标记。
一个戴着灰色鸭舌帽、面容精瘦的司机靠在车边抽烟,看到艇靠岸,他掐灭烟头,走上前来。
“今日色几好。”他用粤语道。
“好咩好,雾大到睇唔到路。”张宗兴用阿强临时教的粤语回应。
暗号对上。司机点点头,拉开车门:“上车,快。”
四人迅速钻进卡车后厢——不是坐饶,而是运货的,里面堆着半车空的木鱼桶,腥味扑鼻。但此刻没人计较这些。
卡车引擎发动,沿着崎岖的山路颠簸前校透过车厢的缝隙,张宗兴看到香港的清晨正在苏醒:陡峭的街巷里,早起的妇人提着马桶走向公厕;
穿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茶楼已经亮起灯,伙计在门口卸下门板;
更远处,维多利亚港的海面上,渡轮正划开平静的水面,驶向对岸的九龙。
这里的一切都与上海不同。建筑更密集,山路更陡峭,人们的步调似乎更快,粤语声、英语声、潮州话、客家话混杂在一起,构成这个殖民地独有的嘈杂韵律。
卡车开了约莫二十分钟,在一处背街的巷口停下。司机敲了敲车厢板:“到了。”
后厢门打开,外面是一个不起眼的院落入口,门牌上写着“和安西医诊所”。陈医生的助手已经等在门口,低声道:“快进来,陈医生正在手术。”
诊所很,但设备出乎意料的齐全。
手术室的门紧闭着,门上红灯亮着。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赵铁锤一进门就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肩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张宗兴腿上的绷带也隐隐透出红色。
“你哋都要处理伤口。”陈医生的助手——现在知道他叫阿杰——拿来医药箱,“陈医生吩咐过,手术可能要两三个钟头。你先坐低,我帮你哋检查。”
就在这时,诊所前门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三长两短。
阿杰脸色一松:“系自己人。”
门开,一个身影闪身进来。来人身穿素色旗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脸上戴着墨镜,但张宗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苏姐。”
苏婉清摘下墨镜,目光快速扫过走廊里的众人,在看到张宗兴腿上的绷带和赵铁锤苍白的脸色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张先生,赵兄弟。”她点点头,
“婉容和樱子安全,在杜先生安排的住处,雷震也在接受治疗。杜先生和司徒先生想见你,等你们伤势稳定后。”
“阿旺怎么样?”赵铁锤急声问道。
苏婉清看了一眼手术室紧闭的门:
“陈医生是香港最好的外科医生之一,杜先生花了大价钱请来的。现在……只能等。”
走廊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手术室里隐约传来器械碰撞的声音,和窗外渐渐喧嚣起来的市井声——贩的叫卖,自行车的铃铛,远处渡轮的汽笛。
这个陌生的城市,用它的嘈杂和忙碌,包裹着这个角落里的生死时速。
张宗兴靠在墙上,闭上眼。腿上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但更沉重的是心中那块大石——阿旺的生死,团队的未来,在这个英国殖民地上即将展开的新斗争……
还有,婉容安全了。这个念头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丝。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经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冷静。
“苏姐,”他开口道,“告诉杜先生和司徒先生,我会去见他们。但在这之前——”
他看向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
“——我们先要打赢眼前这一仗。”
窗外的香港,光已大亮。
雾散了,这座山城清晰地展现在阳光下,美丽,繁华,深不可测。
而他们的战争,刚刚转移到一个新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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