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出征，终至。
乙枪法卓绝，入枪兵营。
年虎箭术出众，归弓弩营。
二人初入军伍，竟都当上了统领百饶百夫长。
虽分属不同兵种，却皆在姜岩麾下，袍泽之谊，尚能守望。
本以为边关苦寒，总该有几日磨合，熟悉一下这沙场的味道。
谁知帅帐将令来得比风还快，甲胄兵器刚刚分发妥当，西越蛮子的战鼓便已在十里开外擂响。
没有演练，没有适应。
初阵，即是死战。
老卒在前，新卒在后，这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也是一条用人命换来的规矩。
骑兵营如一股黑色的铁潮，率先冲涌而出，马蹄踏地，声如闷雷。
乙所在的枪兵阵列紧随其后，如一道钢铁铸就的堤坝，要将来犯的洪流死死挡住。
最后方，是年虎所在的弓弩手阵地，万千箭矢引弦待发，为整个大阵提供着最致命的远程庇护。
乙手持长枪，立于百人队前，面色沉静如水。
他学着老兵的模样，抬手，挥臂，号令。
身后那一百张尚且陌生的面孔，便随着他的手势散开，枪林前指，结成一个最朴实无华的防御枪阵。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像手中的枪一样。
可无人知晓，他那身崭新甲胄之下，一颗心早已擂鼓如潮，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平素里听教头讲得再多，操练时流的汗再多，也终究不是这片血肉磨坊。
耳畔是尖锐的号角，是战马的嘶鸣，是远处传来的第一声惨剑
他握着枪改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冰冷的枪身几乎有些抓不稳。
腰间，那条玄黑的九节鞭沉甸甸地缠着，像一条冬眠的蛇，触手冰凉。
他想起老黄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
“别死得太快，丢了‘他’的脸。”
乙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泥土、马粪和铁锈味的空气，呛得他肺腑生疼。
他将那口气，连同所有慌乱，一并压进沥田。
再抬眼时，瞳孔里只剩下前方那片奔涌而来的人潮。
近了。
能看清他们脸上狰狞的图腾，能听到他们口中意义不明的嘶吼。
“杀！”
不知是谁先吼出了声。
整个战场，瞬间沸腾。
乙身前的第一个敌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西越悍卒，挥舞着一柄弯刀，眼中满是嗜血的疯狂。
没有章法，没有试探。
乙记得“他”的教诲，沙场之上，唯快，唯狠。
他踏步，拧腰，出枪。
动作一气呵成，是他演武场上重复过千百遍的招式。
长枪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精准无误地撕裂了空气，后发而先至。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轻响。
枪尖毫无阻碍地破开敌人胸前的皮甲，深深扎进了那具温热的躯体。
那西越悍卒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那截枪头。
下一刻，一股滚烫的鲜血，便如决堤的洪流，从那伤口处猛地炸开。
血雾喷涌。
劈头盖脸地浇了乙一身。
温热的，黏稠的，带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
乙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那股生命的热度顺着自己的脸颊滑落，滴进衣领，一片湿冷。
他也能感觉到长枪的另一头，一个生命正在飞速流逝，那股死前的抽搐顺着枪杆清晰地传到他的掌心。
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他举着枪，枪尖上还挑着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就那么愣愣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就是杀人。
这就是战场。
周遭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仿佛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变得遥远而不真牵
他面前，几名敌军见同伴被一招毙命，本能地一滞，却又见他呆立不动，眼中立刻迸发出贪婪的凶光。
机会！
三柄雪亮的弯刀，从三个不同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朝他脖颈与心口劈来。
而乙，依旧魂魄离窍，未曾察觉。
就在那刀锋即将及体的刹那。
“咻！”“咻！”“咻！”
三道尖锐至极的破风声，几乎同时在他耳畔响起，如死神的私语。
那三名敌军的动作戛然而止。
一饶眉心，一饶咽喉，一饶眼窝，各自多出了一截深入颅骨的箭羽。
他们脸上的凶狠尚未来得及褪去，便直挺挺地向后倒下，砸起一片尘土。
紧接着，乙感觉自己屁股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你他娘的！发什么呆！”
一声熟悉的怒吼在他耳边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是年虎。
他不知何时竟冲到了阵前，冲到了乙的身边。
“想死不成！”
这一脚，这一吼，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乙瞬间被拉回了这片修罗地狱。
他眼中的茫然与恐惧刹那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野兽般的赤红。
“吼——！”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猛地一振长枪，将那具尸体甩飞出去。
随即，他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幼虎，主动向前冲去。
此时的乙，双目圆睁，眼神凌厉得骇人。
他脑中再无半分杂念，只剩下最原始的杀戮本能。
‘他’所教的那些大开大合的枪法，此刻在他手中，化作了最有效率的收割机器。
一记横扫，枪出如龙，两名敌卒的腰身被瞬间砸断，惨叫着倒飞出去。
一记直刺，枪出如电，洞穿了一名敌军的咽喉。
一个。
两个。
三个。
五个……
他手中的长枪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挥舞，每一次突刺，都必然带走一条鲜活的性命。
鲜血不断飞溅，将他的战袍染成了深不见底的暗红。
他不再闪躲，不再思考，只是凭借着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一往无前。
一场血战，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
当西越国撤兵的号角吹响时，乙脚下已经躺倒了不下十具尸体。
他拄着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一尊浴血的杀神。
直到年虎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颤，仿佛大梦初醒。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脑浆的双手，一阵反胃，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清点战损，收敛袍泽尸骨。
乙斩敌十二。
年虎以弓箭远射，后又提刀近战，斩敌十五。
两个初上战场的新兵蛋子，竟成了此役中战功最为显赫的佼佼者。
那些原先还对他们心存疑虑的士卒，此刻再看向他们的眼神，已经只剩下敬畏。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沙场，一个能带他们活下去的百夫长，比什么都重要。
乙没有理会那些目光。
他只是默默擦拭着自己的长枪，又摸了摸腰间那条从未出鞘的软鞭，和怀里那柄冰冷的短刀。
他活下来了。
他想起老黄，想起那句“等着我回来，请你喝酒”。
只是不知，当自己带着这一身洗不掉的血腥气回去时，那坛酒，是否还和想象中一样甘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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