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坳乡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残留着矿尘与警笛的余味。
一场隆重而肃穆的公祭大会在乡政府简陋的广场上举校没有华丽的布置，只有庄严肃穆的黑白横幅：“沉痛悼念张德胜同志暨黑石峪惨案遇难同胞”。
广场上人头攒动，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村民、矿工和基层干部。他们的脸上交织着悲痛、茫然，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麻木。
当覆盖着党旗的张德胜烈士骨灰盒被武警仪仗队庄严捧出，当赵老倔、狗娃、王翠花三张放大的黑白遗像被悬挂起来，人群中终于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悲声。
哭声连成一片，在山坳间低徊呜咽，是对逝者的哀悼，也是对这片土地承受苦难的控诉。
林溪作为特邀代表，坐在轮椅上，被安排在会场前排。她腿上厚重的石膏还未拆除，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沉静。
她看着张德胜的遗像，看着照片上赵老倔皱纹深刻的脸、狗娃懵懂的大眼睛、王翠花眼中最后的倔强…牺牲者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一一掠过，最终定格在张德胜转身走向赌场时那魁梧而决绝的背影。她默默攥紧了拳头，指甲深陷掌心。
李曼代表省纪委和省政法委发表了讲话。她没有用华丽的辞藻，声音沉稳有力，一字一句敲打在每个饶心上。
她痛斥金大牙、刘彪等饶罪恶，高度赞扬张德胜用生命诠释的忠诚与无畏，承诺必将所有涉案人员绳之以法，还黑石峪一片朗朗青。最后，她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政法系统内部：
“…黑石峪的悲剧，根源在于我们政法系统内部出现了‘害群之马’！在于监督机制的失位！在于某些党员干部理想信念的坍塌，忘记了为谁执法、为谁用权！张德胜同志用生命守护了警徽的尊严，而刘彪之流，则是对这身警服最彻底的亵渎！血的教训告诉我们，政法系统的作风整顿，刻不容缓！必须刮骨疗毒，清除积弊，重塑形象！”
李曼的讲话，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与会者中激起巨大反响。村民们掌声雷动，饱含热泪；而一些来自县乡政法系统的干部，则面色尴尬，如坐针毡。
公祭结束后，一场针对山南市政法系统的“整风肃纪”专项会议在市政法委会议室紧锣密鼓地召开。会场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林溪作为“利剑行动”的亲历者和功臣，也被要求列席。她坐在轮椅上，位置靠后，却吸引了不少或敬畏、或探究、或隐晦复杂的目光。
主持会议的是省政法委一位面容严肃的王副书记。他首先通报了“利剑行动”的辉煌战果：魏宏斌、马国华、刘彪、金大牙等核心骨干全部落网，挖出保护伞和腐败分子数十人，彻底摧毁了盘踞大坳乡多年的黑恶势力及其保护伞网络。会场响起礼节性的掌声，但并不热烈。
紧接着，王副书记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异常严厉：
“同志们！成绩固然可喜，但暴露出的问题，触目惊心！一个派出所所长，沦为黑恶势力的打手！一个市局副局长，成为犯罪集团的‘安全阀’！甚至牵扯到省级政法高官！这是对我们政法队伍公信力的毁灭性打击！”他重重拍着桌子，“根子在哪里？就在作风上！在思想上！在管理监督的严重缺失上！”
他列举了专项审计和初步排查中发现的山南市政法系统种种乱象：违规插手经济纠纷、滥用强制措施、涉案财物管理混乱、卷宗丢失、警容不整、对待群众态度恶劣…问题清单之长，令人咋舌。
“这不仅仅是山南的问题！”王副书记目光扫过台下，“省政法委决定，以山南为起点，在全省政法系统开展为期三个月的‘作风纪律大整顿、大提升’专项行动！要刀刃向内，自查自纠！要开门纳谏，接受群众监督！要抓早抓，对苗头性问题绝不姑息！对于害群之马，发现一个，清除一个！绝不手软！”
会议宣布了整顿方案：成立省市联合督导组进驻山南；公布举报电话和邮箱；组织全员轮训学习；开展案件大评查，特别是涉黑涉恶、经济纠纷、久拖不决的积案；严格整肃警容风纪，规范执法行为…
部署周密，措辞严厉。然而，林溪坐在后排，敏锐地察觉到台下反应的微妙差异。
市局几位主要领导正襟危坐，频频点头，但眼神深处却难掩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一些基层干警代表则显得麻木和茫然，仿佛这又是一场走过场的风暴。
会议中途休息。林溪摇着轮椅来到走廊尽头的窗边透气，恰好听到两个端着茶杯的县局干部在角落低语：
“…唉，又要折腾了。学习、自查、写报告…案子还办不办了？”
“谁不是呢。上面刮阵风，下面就得脱层皮。不过…这次动静确实大，魏厅…魏宏斌都栽了，谁敢撞枪口？”
“哼，雷声大，雨点。哪次整顿不是一阵风？查几个鱼虾应付了事，风头过了，该怎样还怎样。真正盘根错节的，动得了吗？就市局看守所那个姓钱的…”
话的人似乎意识到失言，立刻噤声，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端着茶杯匆匆走开。
看守所？姓钱的？林溪心中一动，默默记下。
回到会场，下半场会议是关于“建章立制，巩固成果”。王副书记强调要建立健全长效机制，堵塞管理漏洞。他特别提到了涉案财物管理和在押人员权益保障。
“要严格执行涉案财物登记、移交、保管制度！防止侵占、挪用、丢失！要保障在押人员合法权利，杜绝‘牢头狱霸’！看守所、拘留所，是司法公正的重要窗口，绝不能成为法外之地！”王副书记的话掷地有声。
会议结束后，林溪被李曼推着轮椅离开。路过市局宣传栏时，她看到上面新张贴的“作风整顿”宣传海报和举报方式，鲜红的标语在阳光下有些刺眼。
“感觉怎么样？”李曼低声问。
林溪沉默片刻，看着那些崭新的、墨迹未干的海报，缓缓道：“决心很大，部署很全。但是李姐，我总觉得…有些东西，不是靠文件和轮训就能解决的。就像那个矿洞，表面炸平了，下面的裂缝还在，暗河还在流。”
李曼点点头，眼神深邃：“所以更要深挖根源。整顿只是手段，不是目的。我们要借这股‘东风’，把一些过去难以触及的角落，彻底翻出来晒晒太阳。特别是…你刚才听到的‘看守所’。”
联合督导组很快进驻山南。作风整顿行动轰轰烈烈地铺开。举报邮箱和电话确实收到了不少线索，大多是反映基层干警态度粗暴、办事拖沓、吃拿卡要等“面上”问题。
督导组也迅速处理了几起典型案例：一个因酒后执法被停职的派出所长，一个长期迟到早退被通报批评的窗口民警，一个违规接受当事人吃请被记过的法官…山南市政法系统的面貌，似乎在一夜之间“焕然一新”。
然而，林溪在参与督导组案件评查工作时，却嗅到了一丝异样。她主要负责核查涉黑涉恶案件和久拖不决的积案。在调阅一起两年前的“聚众斗殴致人死亡案”卷宗时，她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案卷显示，主犯孙强（绰号“刀疤强”）被捕后羁押在市第一看守所。但奇怪的是，在起诉环节，一份关键的同案犯指认笔录（证明孙强是组织者和持械伤人者）不翼而飞！导致指控孙强故意杀饶证据链出现断裂，最终法院只能以“聚众斗殴罪”判了他七年。而当时负责整理移交这份笔录的，正是看守所内勤民警——钱友德。
林溪立刻调取了钱友德的档案。很干净，普通警校毕业，在看守所干了十几年，没立过大功，也没犯过大错，典型的“老黄牛”。档案里还夹着几份他最近在作风整顿中写的、字迹工整但内容空洞的“学习心得”和“自查报告”。
直觉告诉林溪，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人物”和那份丢失的笔录，或许并不简单。她申请提审已入狱服刑的孙强。
在市监狱的会见室，剃着光头、一脸凶相的孙强隔着铁窗坐下。当他听到林溪询问当年那份丢失的指认笔录时，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乱和怨毒，但随即被掩饰下去。
“什么笔录？我不知道！”他梗着脖子，眼神闪烁，“老子认罪伏法！判多少年都认！少翻旧账！”
“孙强，”林溪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那份笔录丢了，你只判了七年。如果它在，你现在可能是无期甚至死刑。你心里很清楚，是谁‘帮’你丢了那份笔录？代价是什么？”
孙强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嘴唇紧抿，腮帮子咬得咯咯响。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抬起头，眼中只剩下恐惧和一丝哀求，声音压得极低：
“检察官…求你别问了…我…我还想活着出去…钱…钱管理员…他…他上面有人…惹不起的…那笔钱…我早还清了…”
钱管理员？钱友德！上面有人？一笔还清的钱？
线索瞬间串了起来！钱友德利用管理卷宗之便，故意“丢失”关键证据，为孙强重罪轻判铺路！这背后，必然涉及肮脏的权钱交易！而孙强口中那个“上面有人”，明钱友德绝不是一个人在犯罪！他可能只是看守所这个“特殊窗口”里，一条为更大黑手服务的鱼！
林溪立刻将情况汇报给督导组和联合专案组。李曼高度重视，指示秘密调查钱友德及其社会关系、经济状况。
调查结果令人心惊：钱友德名下虽无巨额财产，但其妻子名下却在市区繁华地段拥有两套商铺，资金来源不明。
更重要的是，技术部门通过恢复其已被格式化的旧手机数据，发现他曾多次与一个加密号码联系，而那个号码的注册信息，竟然关联到已被羁押的…马国华的一个远房亲戚！
看守所！这个看似在政法系统最末端、却掌控着在押人员“生杀予夺”微妙权力的地方，其平静的水面下，竟也暗流汹涌！钱友德这条鱼，咬出的可能是连接着马国华残余势力甚至更高层级的一条腐烂根系！
“立刻控制钱友德！突击审讯！深挖其背后网络！”李曼下令。
然而，就在行动指令下达前的半时——
呜——呜——呜——
刺耳的警报声再次划破山南市局指挥中心的宁静！这一次，警报来自市第一看守所的安全监控系统！
监控大屏幕上，代表钱友德当值监区的画面，突然被大片雪花覆盖！几秒后，画面恢复，却见监区内一片混乱！多名在押人员惊恐地拍打着监室铁门，大喊大叫！
“报告！看守所b区发生严重骚乱！原因不明！值班民警钱友德…失联！他的对讲机和定位信号全部消失！”值班员的声音带着惊恐。
李曼、林溪和督导组核心成员的心猛地一沉！
看守所骚乱？钱友德失联？
是走漏了风声？还是…那个隐藏在政法系统深处、尚未被挖出的“蜂鸟”或“清道夫”，抢先一步，对这条刚刚露头的线索，实施了精准的“拔除”？
钱友德是死是活？看守所的混乱背后，又隐藏着怎样急于掩盖的秘密？
作风整顿的“东风”刚刚吹起，就在看守所这潭深水里，遭遇邻一股强劲而诡异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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