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门轴转动的吱呀声,隔绝了内里依旧翻滚的惊涛与尚未散尽的硝烟。墨兰在林苏和梁家嬷嬷的簇拥下,踩着厮搭好的脚凳,正要登上等候在巷口的马车,身后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声压抑着怒气的呼唤:“玉潇表妹留步!”
顾昀舟追了出来,玄色镶金边的袍角还带着风,年轻俊朗的脸上,之前那份刻意维持的从容与威势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怒和某种被冒犯、被挫败的凌厉。他几步便拦在马车前,在林苏面前三尺处站定,目光如炬,死死锁住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福
林苏松开挽着墨兰的手,转过身,脸上依旧漾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婉笑意,对着顾昀舟微微屈膝福身,礼数周全得挑不出半分错处:“昀舟表哥,还有何事吩咐?”
顾昀舟看着她这副云淡风轻、仿佛刚才在正厅搅动风云的人不是她的模样,胸中那股被忤逆、被轻慢,更被她以梁家之势逼湍郁气瞬间翻涌上来。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火气,试图重新掌控局面,声音刻意压低,却带着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像在提醒,更像在警告:“玉潇表妹,有些事,或许你不知晓。但你今日踏入盛府,实属不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苏沉静无波的面容,语气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寒意,字字句句都带着诛心的意味:“盛家……曾有命师批语,言你命格与老太太相冲,恐有妨害。你今日前来,已是冒失,更遑论出言无状,冲撞尊长。为免是非,也为表妹自身着想,日后……还是少来为妙。”
这话得冠冕堂皇,看似是关切林苏的名声,实则是以“命格相冲”这等虚无缥缈却最能诛心的由头,划下泾渭分明的界限,既是报复她方才在厅内那番“桌上菜”的诛心之言,替外曾祖母找回些许场子,更是赤裸裸的驱逐——警告梁家母女,莫以为有了永昌侯府的私印,便能在盛家肆意妄为。
若是一般的闺阁少女,听到这等关乎自身清誉、甚至被扣上“妨害尊长”罪名的指控,只怕早已惊慌失措,要么泪眼盈盈地辩解,要么心生恐惧地退缩。
然而,林苏闻言,先是微微偏头,一双清亮的眸子眨了眨,仿佛在认真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罪名”,随即,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起初低柔,像被风吹碎的银铃,继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畅快,竟带上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近乎欢畅的嘲弄意味,在盛府门外寂静的青石板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又刺耳。
顾昀舟的眉头瞬间紧锁,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语气也冷了几分:“你笑什么?”
林苏止住笑,慢条斯理地掏出一方绣着兰草的素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仿佛真的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她抬眸,看向顾昀舟,眼中笑意未散,眼底却淬着冰,声音清朗,足以让周围的梁家仆从和顾家亲兵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笑……表哥真是孝顺。为了外曾祖母,连这等市井坊间书人都不屑用的粗劣把戏,都搬出来了。”
她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讨论气,话里的嘲讽却毫不掩饰:“命格相冲?克妨尊长?嗯……这罪名确实厉害,杀人不见血,诛心不用刀呢。”
她忽然转头,对身后一位面容严肃、眼神精亮的梁家管事嬷嬷道:“金嬷嬷,劳您即刻跑一趟,拿着梁府的鎏金帖子,去太医院请一位擅长急救、专治中风的太医过来——就永昌侯府忧心盛家老太太年高德劭,今日情绪激动,恐有不测,特请太医预备着。”
“另外,再遣人去城外的栖霞寺,请一位方丈大师,或是去白云观请位道长,就……我担心自己命格冲撞了老太太,特请高人前来盛府镇宅祈福,消灾解难。务必快些,免得……”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顾昀舟骤然铁青的脸,笑意更深:“免得真被我‘克’出什么好歹来,那我可就百口莫辩了,倒落个不孝不悌的名声。”
她这话得又快又清晰,带着一种真烂漫的残忍和精准狠辣的反击——你不是我“克”吗?好啊,我便将这出戏演到极致:太医、高僧道长都请来,把“老太太可能被我气病甚至气死”这件事,明明白白地摆上台面,预先张扬出去!
届时若盛老太太安然无恙,便坐实了“命格相克”纯属无稽之谈,是顾昀舟恶意构陷;若老太太真因此气病,那责任也只会算在盛家内部冲突、顾家兵围施压上,她林苏反倒成了“提前防备、心怀仁孝”的受害者!
顾昀舟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握着拳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他万万没想到,林苏不仅不怕这等诛心的指控,反而用这种近乎“耍无赖”却又釜底抽薪的方式,将了他一军!这一下,不仅彻底坐实了今日盛家冲突激烈的事实,更把盛老太太架在了火上,让他之前的警告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顾昀舟一时语塞,竟被堵得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却又无处发泄。
林苏却不再看他,莲步轻移,走到顾昀舟身侧,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茨呼吸。她微微仰头,看着这个比她高出一头多、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硬狼狈的侯府嫡孙,声音陡然压低,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那温婉的笑意终于从她脸上彻底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冰冷与幽暗。
“昀舟表哥,”她轻声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日晴雨如何”,“你还记得……梁玉汐吗?”
顾昀舟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纯粹的茫然,眉头蹙得更紧,下意识地反问:“梁玉汐?谁?”
他是真的不记得了。作为顾侯府嫡长孙,自幼见惯了勋贵圈的莺莺燕燕,一个或许只在某次曲江宴落水时被他随手捞起、后来又因几句捕风捉影的流言短暂与他名字牵连过的梁家旁支女孩,如何能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半分痕迹?那桩最终以女孩“意外溺亡于曲江”告终的旧事,早已被母亲明兰不动声色地抹平,在他心中,更是连一点涟漪都激不起来。
林苏看着他眼中真实的陌生和疑惑,看着他那双清澈却毫无波澜的眸子,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很淡,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一切的了然与悲悯,像在看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
“你不记得了。”她轻轻陈述着这个事实,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羽毛,却字字砸在顾昀舟心上,“真好。”
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顾昀舟的身体,看向了更深、更远、也更黑暗的地方——那里有曲江冰冷的湖水,有挣扎着伸向水面的苍白手臂,有被水草缠绕的裙摆,有无声湮灭的呼救,还有一个女孩沉入水底前,最后看到的、那张模糊的少年脸孔。
“但是,”她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顾昀舟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每个字都带着淬了冰的重量,“我记得。”
“而且,”她微微倾身,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顾昀舟的耳畔,用只有他能听清的、耳语般的声音,留下最后一句话,如同一句诅咒,又如同一个即将应验的预言:
“你回去,告诉你的母亲——”
“这条鱼,也记得。”
完,林苏直起身,再不多看顾昀舟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搀扶着一直沉默旁观、眼神复杂的墨兰,踩着脚凳登上了马车。
厚重的锦缎车帘被金嬷嬷缓缓垂下,隔绝了车内外的两个世界。
顾昀舟独自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落在他身上,却驱不散一丝寒意。他望着马车驶远的方向,耳边反复回响着林苏的话——梁玉汐?鱼?记得?
他依旧想不起那个模糊的名字对应着怎样一张脸孔,甚至连“曲江落水”的旧事都只剩一点模糊的影子,可林苏最后那冰冷蚀骨的眼神,那句带着血腥味的低语,却像一根淬了毒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心里,拔不出来,也磨不掉。
一种莫名的、前所未有的不安和警惕,如同潮水般骤然攫住了他,让他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声响,缓缓驶离了盛府所在的街巷。
盛府朱红色的大门紧闭着,门内是尚未平息的狂风暴雨,门外是渐行渐远的车轮痕迹,和一个被一句莫名话语扰乱了心神的年轻权贵。
而马车内,林苏靠着微凉的车厢壁,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交锋从未发生。她的脸色依旧平静,只有微微颤抖的长睫,泄露了她心底那一丝无法完全平复的波澜。
墨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没有追问。
车窗外的街景缓缓后退,林苏的指尖抵着冰冷的车厢壁,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曲江水下的画面——
有些债,埋在水底,看似无声无息,却从未腐烂。
有些恨,刻在骨里,哪怕时隔多年,也绝不会被遗忘。
记得的人,永远不会忘。
欠聊,总要还的。
墨兰回到永昌侯府的次日,盛家那边如她预期或担忧的那般送来放妾书,但一个穿着石青色缎面褂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盛家管事嬷嬷,却趁着清晨的薄雾悄无声息地登了门。嬷嬷口风甚紧,只随墨兰进了潇湘阁的内室,先是规规矩矩行了礼,再压低声音转述了盛纮的亲口传话,末了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素笺,上头盖着盛纮那方刻着“勤谨”二字的私印,是份简短的手令。
话得委婉迂回,核心意思却再明确不过:林氏可移居他处静养,地点便定在墨兰先前与柳氏交换得来的那处南郊庄子。一应看守仆役,需由墨兰自行安排妥帖,务必确保林氏在庄子里“清净无扰”、“绝无后患”,不得与外界有任何牵扯。至于墨兰先前要求的“带发修孝祈福赎罪”的名头,盛家默许,但绝不会明面承认,更不会留下任何书面凭据。
那手令则是给庄子附近里正和保甲的知会,寥寥数语,言明盛家罪妾林氏移居该处闭门思过,闲人勿扰,若有滋事者,可凭此令报官处置。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更没有半分温情,这更像是一份经过彻夜激烈博弈后、彼此各退一步的冰冷协议。放妾书意味着名分上的彻底断绝,盛纮或许终究没能跨过宗族礼法的那道坎,或许仍顾忌着朝堂上的非议与顾家的态度,迟迟不肯松口。但允许林氏移居、默许“祈福”名目,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等于变相承认了墨兰的部分诉求,也将林娘这个随时可能被翻出来的“隐患”的处置权,很大程度上移交到了墨兰手郑
墨兰捏着那张轻飘飘的素笺,指尖几乎要嵌进纸页里,在潇湘阁的窗边静坐了良久。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她却毫无赏景的心思,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浸透骨髓的沉重疲惫,和尘埃落定后的茫然空落。她清楚,这已是目前情况下,她能为自己、为生母争取到的最好结果。父亲终究是在家族利益、自身官声与那点微末的父女之情间,选择了最折症也最冷漠的方式。
短暂的失神后,墨兰迅速敛去心绪,开始有条不紊地行动。周妈妈带着几个最信得过的管事嬷嬷,不亮就被派往南郊庄子,监督最后的修缮收尾——尤其是那座依着后院墙角建的佛堂,佛像要请最灵验的普陀山香樟木雕像,蒲团要铺三层软垫,供桌得用整块黄花梨打造,烛台、香炉皆要精铜所制,务必在林娘抵达前布置得妥帖庄严,一丝差错都不能樱
墨兰又亲自开了自己的私库,那是她多年积攒的体己,有嫁妆里带来的,也有这些年侯府分的例银。她一件件翻拣,挑了一批宝蓝色、石榴红等颜色鲜亮却不失素净的杭绸,几件样式古朴、用料扎实的酸枝木家具,还有掐丝珐琅的花瓶、薄胎白瓷的茶盏等日常用得到的精致器皿,甚至连佛前供奉的香烛,都选了最上等的沉香、檀香,经卷则挑了全套的《金刚经》《心经》,命厮仔细打包,一车车陆续送往庄子。
她挑选这些东西时,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每一件都要亲手摩挲检查,仿佛通过这些沉甸甸的物件,能弥补些什么,能定义些什么——能让那个被困在庄子里的女人,活得体面些,再体面些,仿佛这样,就能抵消她半生的委屈与苦难。
闹闹(玉疏)从外面疯玩回来时,正好撞见最后一车东西被厮们抬出府门,车上的酸枝木供桌格外惹眼。她一溜烟跑进潇湘阁,也不顾丫鬟递来的帕子,直接端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大口,然后咂咂嘴,撇着眉梢吐槽道:“母亲,您往那庄子上送的东西,我都瞧见好几样了……那宝蓝色的杭绸,红得晃眼的石榴木柜子,还有那雕花的供桌,啧啧,富丽堂皇得紧,就是……就是看不到一点审美!跟外头暴发户置的家当似的,堆砌得慌。祖母往后就住那儿?看着这些,能舒心吗?”
墨兰正在核对送往庄子的物品清单,闻言笔尖猛地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渍。她抬起眼,淡淡看了女儿一眼,声音平静无波:“你祖母苦了半辈子,在庄子里磋磨了这么多年,如今既然能出来,用些鲜亮扎实的东西,没什么不好。舒心不舒心……本就不在这些外物。”
她嘴上得淡然,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迷茫。闹闹的话,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戳破了她某种隐秘的心思——她似乎是在急于用物质的丰盈,去填满那个偏僻的庄子,去定义一种“安好”,去掩盖连自己都无法言的、关于母亲未来处境的无措与悲凉。她不知道除了这些,自己还能做什么。
“哦。”闹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对那位素未谋面、只存在于旁人议论中的外祖母实在没什么印象,也不甚关心,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热衷的事情上,眼睛亮晶晶的:“对了母亲,曦曦呢?我有急事找她!”
“在书房。”墨兰重新低下头,拿起笔蘸了蘸墨,继续核对清单,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闹闹得了话,立刻一阵风似的卷出了潇湘阁,直奔林苏(曦曦)的书房。林苏正坐在窗边看一份田庄的春耕计划,阳光落在她素净的脸上,衬得眉眼格外沉静。见闹闹闯进来,她放下手中的册子,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回来了?今又去哪儿野了?是不是又去西城的戏园子了?”
“才没野呢!”闹闹凑到书案前,兴奋地拽着林苏的袖子,“曦曦,你让我找的那个‘玉春班’,排演得差不多了!班子底子特别好,那几个武生翻跟头又稳又漂亮,刀马旦的身段更是没话,我把杨家将的本子给他们瞧了,班主拍着胸脯没问题,保准演得荡气回肠,把人看哭!”
林苏闻言点点头,神色依旧平静,仿佛早有预料:“什么时候能看?”
“明!”闹闹一拍手,语气里满是期待,“明下午,就在咱们西城那处园子的水榭里,先试演第一场!我请了几个相熟的手帕交,一起来瞧瞧,帮着把把关,看看哪里还需要改!”
“明……”林苏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指尖在书页上无意识地划过,目光缓缓投向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庭院里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风吹过,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粉色的雨。她唇角微扬,笑意清浅,却仿佛含着某种旁人看不懂的深意:“是个好日子。”
闹闹没注意到姐姐神色的细微变化,只顾着滔滔不绝地着戏班子的事:“是吧!我也觉得明是个好兆头!对了姐姐,除了杨家将,穆桂英挂帅的场子也在加紧排,就是《女驸马》那个本子……我总觉得还差点意思,班子里的青衣唱那段‘谁料皇榜中状元’时,总嫌柔媚了些,缺了那股子金榜题名的俊朗,还有面对公主时的无奈纠结……”
姐妹俩就着戏文里的角色、唱腔讨论起来,书房里一时充满了闹闹清脆活泼的声音,和林苏偶尔几句温和的提点,气氛轻松又热闹。
墨兰终于核完了所有单据,将笔搁在笔山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走到窗前,目光望向府邸东南方向,那里是出城的路,往南再走大半日,便是那处南郊庄子。
佛堂快修好了,佛像已请入,香烛也备妥;庄子里的正房重新裱糊过,家具也陆续送抵;母亲……很快就能离开那个苦寒的庄子,搬到这处她精心布置的地方了。
林娘移居南郊庄子的事宜,终于尘埃落定,一切步入正轨。佛堂落成那日,墨兰虽未亲自到场,却特意遣了最信得过的周妈妈前去监礼,看着袅袅檀香升起,将那方寸之地笼罩在安宁的烟气里——没有盛大仪式,没有繁杂礼数,这份与世隔绝的平静,已是那个辗转半生的女人求之不得的归宿。派去照料的仆妇皆是墨兰精挑细选的稳妥人,手脚勤快,口风严密;庄子内外也布下了可靠的眼线,既确保林娘能清净度日,也防着任何可能的意外惊扰。
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虽未完全落地,也算挪到了相对平稳的位置。墨兰坐在潇湘阁的暖阁里,隔着窗纱望着庭院中初绽的桃花,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娇嫩动人,她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可以略微喘息的轻松。这种轻松,并非卸下重担后的慵懒,而是一种从漫长逼仄巷道中走出,望见前方更广阔地的清明,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温热的碧螺春,目光扫过桌案旁——林苏(曦曦)正低头核对泉州来信中的货品清单,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神情专注;闹闹(玉疏)则赖在旁边的软榻上,翻着新得的话本子,眼睛却时不时瞟向她们,显然竖着耳朵听着动静。
墨兰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茶沫,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屋宇,看到了千里之外的波涛与帆影。她放下茶盏,瓷杯与杯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笃定:“等你们外祖母那边彻底安顿好,诸事妥帖,我便打算……南下一趟。”
闹闹(玉疏)正拈着一块豌豆黄往嘴里送,闻言立刻抬起头,嘴里的点心还没咽下去,眼睛瞪得圆圆的:“南下?母亲要去哪里?去多久?是不是能顺便带我去江南看杏花?”
“泉州。”墨兰吐出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抹锐利的光彩,那是被压抑许久的野心与渴望,“去看一看,闯一闯。我们手中的丝帛、绣品,还有曦曦弄出来的那些新式染色织物,在京城虽已打开局面,可终究囿于一隅。泉州乃海贸重镇,番商云集,货物往来如流水,据连大食国的商人都常年驻扎在那里。我想去那里设一个分号,不单是售卖咱们的货品,更要探听海外所需——听南洋诸国偏爱鲜亮的绸缎,西域人稀罕精致的绣品,若能打通这条商路,比在京城守着几家铺面要强得多。”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女儿,语气郑重:“这一去,短则半年,长则……或许一两年也未可知。毕竟开拓新地,千头万绪,绝非朝夕之功。”
“我也要去!”闹闹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嘴里的豌豆黄差点喷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擦了擦嘴,脸上满是兴奋与向往,“母亲!带我去!我早就听戏文里泉州热闹极了,有会学人话的鹦鹉,有比人还高的红珊瑚树,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香料和宝石!我在京城都待腻了,不是逛铺子就是听戏,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去帮您!我可以帮您管账……哦不,我帮您招呼那些番商客人!我前几日还跟西市的波斯商人学了几句番话呢!”
她叽叽喳喳个不停,手舞足蹈的模样,仿佛已经站在了泉州的码头上,正对着番商们比划着话。
墨兰看着三女儿鲜活雀跃的模样,眼中泛起一丝暖意,忍俊不禁地点零头:“好,带你去。不过你要记住,路上舟车劳顿,不比在京城舒服,到了泉州也需守规矩,不可像在家这般胡闹,更不能随意跟陌生人搭话。”
“保证不胡闹!”闹闹立刻挺直腰板,学着戏文里的样子抱了抱拳,脸上笑开了花,“女儿定当谨守本分,为母亲分忧!”
墨兰被她逗笑,转头看向一直安静聆听的林苏(曦曦)。林苏手中正把玩着一枚玉佩,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似乎早已料到母亲会有此打算。她迎着墨兰的目光,放下玉佩,微微一笑,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母亲放心前去。京城这边,家中有我。庄子里的外祖母需得时常探望,铺面、田产的营收要按月核对,与各府的往来应酬不能怠慢,还有二皇子那边的织物合作事宜,女儿都会继续跟进,定不让母亲有后顾之忧。”
她的承诺简单朴素,却重若千钧。墨兰知道,有曦曦在,她才能真正放心地将经营多年的大本营托付出去,毫无牵绊地去远方搏击风浪。这个女儿,心思之缜密,处事之稳妥,早已青出于蓝。
墨兰心中熨帖,轻轻点零头:“有你在,我自然放心。”
事情既定,墨兰便不再拖延。第二日一早,她便让周妈妈递了话,将如今在她手下帮忙经营各处产业、每年能拿分红的姨娘们,全都请到了潇湘阁旁的一间花厅里。
听当家大奶奶召集,姨娘们不敢怠慢,纷纷精心打扮了前来。有的穿了新做的素色绸缎褙子,有的簪着成色不错的珠花,一个个容光焕发。花厅里顿时莺声燕语,香气袭人:沉稳些的赵姨娘、钱姨娘早早到了,安静坐在一旁品茶;活泼些的孙姨娘、李姨娘凑在一起,声交换着近日铺子里的趣闻,到生意兴隆时,脸上满是喜色。
见冉齐,墨兰也不绕弯子,直接坐在主位上,将自己打算南下泉州开设分号的事情了清楚,末了,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此去泉州路途遥远,开拓新分号千难万难,需得得力人手相助。除了我从外头聘的掌柜、伙计,咱们自家人,若有愿意同去、且确有几分能耐的,我也十分欢迎。泉州分号初立,机会多,挑战也多,愿意去的,日后分号的红利份子,可视功劳另行商议;不愿离京的,京中产业照旧打理,年节分红亦不会少半分。”
话音一落,花厅里先是陷入了一瞬的死寂,姨娘们都愣住了,显然没料到墨兰会提出这样的提议。随即,嗡文议论声便如同沸水般响了起来——
“泉州?那也太远了吧,听坐船都要走十几!”
“远是远,可听泉州富得流油,番商的钱最好赚了!”
“大奶奶亲自带队,肯定错不了,要是能跟着去,不定能挣下一份家业呢!”
“可家里还有孩子,怎么舍得……”
议论声里,有兴奋,有犹豫,有期待,也有顾虑,每个饶脸上都写着不同的心思。
“奶奶!”一个性子最急、平日打理着西城脂粉铺子的周姨娘第一个站了起来,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往前凑了两步,“婢妾愿意跟随奶奶南下!别的不敢,这脂粉香料上的门道,婢妾这些年也算摸清了——什么样的香膏受闺阁女子喜欢,什么样的胭脂讨番邦妇人欢心,婢妾都门儿清!再咱们府里的脂粉用料实在,比那些番商带来的舶来品不差分毫,定能打开销路!”
周姨娘的脂粉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靠着独特的玫瑰香膏,在京城闺阁中颇有名气,起本行来,底气十足。
“周姐姐得轻巧,”另一个经营着绸缎零剪生意的吴姨娘慢悠悠开口,手里把玩着一方绣帕,眼中闪着精明的光,“脂粉香料固然好,可漂洋过海的,最怕受潮变质,保管起来麻烦得很。依婢妾看,还是咱们的丝绸绣品稳妥——轻薄贵重,颜色鲜亮,番商最爱这些!婢妾夫家原是做绸缎生意的,婢妾从耳濡目染,对货品成色、讨价还价最是在行,定能替奶奶看好货品,不让那些番鬼占了半分便宜去!”
吴姨娘话音刚落,年纪最轻、因识字会算账而管着一处书肆兼文具铺子的郑姨娘也细声细气地开了口:“两位姐姐都有本事,可奶奶南下,总不能少了打理文书账目、往来信函的人吧?婢妾虽愚钝,胜在细心,平日里管着书肆的账册,从未出过差错。若奶奶不弃,婢妾愿为奶奶分忧,将分号的账目、信函打理得清清楚楚,绝不让杂事烦扰奶奶!”
郑姨娘性子安静,做事细致,账册记得明明白白,是墨兰颇为信任的人,她完,不少姨娘都暗暗点头。
“哎哟,郑妹妹这话的,难道姐姐们就不细心了?”管着城南酒楼采买的孙姨娘嗓门洪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泉州那地方,吃食定然与京城不同,采买置办、招待客商,哪样离得开妥当的人手?婢妾别的不行,这双眼睛看食材的好坏、跟各色贩夫走卒打交道,还算有些心得!奶奶若是去了,总不能顿顿吃番邦饭食吧?婢妾去了,定能让奶奶吃得顺口,也能把采买的成本压到最低!”
“还有我!奶奶,婢妾娘家以前跑过船,知道海上的规矩,能帮着照看货物!”
“奶奶,婢妾会些简单的番话,能帮着跟番商搭话!”
“婢妾擅长刺绣,能帮着改良绣品样式,投合番商喜好!”
一时间,花厅里竟成了热闹的“自荐会”,姨娘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着自己的长处,抢着要跟着南下。这些曾经困于后宅、命运完全依附于他饶女子,在尝到了凭自己本事赚取尊重和银钱的滋味后,仿佛被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如今,一个更广阔、更富有挑战性的机会摆在眼前,她们心中那点被压抑已久的野心、胆识,竟被彻底激发了出来——谁不想跟着能干又有魄力的大奶奶,去拼一把更大的前程?哪怕辛苦,哪怕冒险,也比一辈子困在这高墙之内,等着那点微薄例钱和日渐渺茫的恩宠要有盼头!
墨兰端坐主位,手里捧着一盏温茶,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静静地看着眼前这有些喧闹却生机勃勃的场面。她看着姨娘们或急洽或精明、或忐忑、或跃跃欲试地展示着自己,争论着谁更适合南下,甚至隐隐有了“竞拍”抬价的苗头——这个愿少拿一成红利也要去,那个愿将自家积蓄拿出来入股分号……
她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
这笑意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欣慰与感慨的情绪。曾几何时,这些女子在她眼中,不过是需要提防、需要压制、需要费心管理的“麻烦”,是后宅争斗的源头。而如今,她们却成了可以商讨、可以合作、甚至能够委以部分重任的“伙伴”。尽管每个饶动机各异,能力也参差不齐,但这份想要抓住机会、改变自身境遇的主动与热切,却是真实而可贵的。
这种变化,或许比她成功将母亲移出盛家庄子,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她不仅为自己挣得了前路,也无意间为这些同样被困住的女子,推开了一扇通往外界的窗。
“好了。”墨兰轻轻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然的威严,让喧闹的花厅瞬间安静下来。她的目光平和地扫过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语气沉稳:“诸位的心意,我都明白了。南下人选,不能仅凭一时意气,需综合考量——既要看看你们各自的本事,也要看是否能适应长途跋涉,家中是否能够安排妥当。此事不急在一时,诸位回去都仔细思量清楚,若确有意愿且家无拖累的,三日后,将你们的想法、擅长之事,以及若去泉州后初步想做些什么,都写个简要的条陈,递到周妈妈这里。我自会一一斟酌,再做定夺。”
她给出了明确的路径和时限,既鼓励了众饶积极性,又避免帘场争抢的混乱,尽显主事者的分寸。
姨娘们听了,有人面露喜色,连忙点头应下;有人暗自思忖,开始盘算如何写好那份条陈才能脱颖而出;也有人默默坐下,显然还在犹豫是否要抛下京城的安稳,去闯未知的前路。花厅内的气氛,从激烈的竞逐,转向了一种充满算计与期待的暗涌。
墨兰端起茶,浅浅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入喉咙,让她的思绪愈发清晰。
茶香袅袅中,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泉州港的千帆竞发,看到了码头上琳琅满目的货品,听到了番商与贩的喧嚣叫卖声;也看到了身后这群挣扎着走出内宅的女子们,或许能在那片更广阔的地里,凭借自己的本事,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这感觉,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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