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昨夜下过了雪，英国公府里银装素裹。
魏老太太住的静安堂外，几个婆子正在扫台阶上的雪。大雪下过之后就是晴朗气，日头升高高的，呵口气都是白雾。
屋内地龙烧得暖和，宋妈妈扶魏老太太坐在罗汉床边，丫头端了盏血燕半跪着放下来，另有婆子轻手轻脚地把房里的梅花换了新的。
魏老太太又拿起了那封信，前几她已经看过了，但忍不住还是想打开再看看。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老了来气质也是端然出众，戴了翡翠镶嵌的眉勒，万字不断头檀色缂丝褙子，头发梳得规规整整的。一封信来来回回地读了好多遍，越读就越生气：“……他也真是糊涂，亲生女儿也能给忘在外面，还叫过了这么久的苦日子！”
宋妈妈含笑安慰魏老太太：“您可别急，这不是找回来了吗。”
“毕竟是英国公府的孩子，怎能叫那人家养着？”魏老太太还是犹气不过，“早该让我知道去寻了回来！放在我身边教养，不知道比那地方好到哪里去。”放在她身边，自然是无比金贵地养，英国公府的姐走出去，那在京城也是无人敢觑的。
“国公爷也是怕您不接受这孩子的出身……”宋妈妈是伺候魏老太太的老人了，道，“这不去找之前还给您送了信吗，我看也快要到了。”
魏老太太叹了口气：“我活这么大年纪了，能有什么接不接受的。明珠不也是我养大的，虽不是咱们家的孩子，但比正经的姐也不差了。更何况还是魏家亲生的孙女。”丫头喂她喝了一勺血燕，魏老太太嫌弃太甜，摇头推拒不喝了，问道，“明珠可起来了？”
宋妈妈扶魏老太太站起来：“昨个儿跟忠贤伯家的姐玩了好一会儿，今可起晚了。丫头去叫的时候还赖在床上呢。”
“把她叫了起来吧，”魏老太太听了就，“还没跟她过宜宁的事，倒也该让她见见妹妹。”
宋妈妈应喏去吩咐了。
嘚嘚的马蹄声随着扬起的一阵雪尘，宜宁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撩开了车帘，一一夜马车劳顿，如今京城依稀在前了。宽阔的石板路，街沿巷闾此时还紧闭着门，有些早茶铺子已经开了，热气腾腾的汤锅煮着豆浆，便是这豆浆的香味了。京城靠着玉井胡同这一带非常繁华，因玉井胡同大半都是英国公府，再旁的槐树胡同里就是宁远侯府。英国公府的老国公爷是开国重臣，所以府邸修得又大又气派。后来再分封的王公侯爵的都没有这么气派的府邸。
槐树胡同的进口就有一株槐树，而玉井胡同里原有口古井，煮豆浆的贩从这井里取水，煮出来的豆浆又香又甜。这些记忆中的场景本像蒙了灰尘一样，如今却非常的鲜明热闹。宜宁看着微有些出神，真是没想到，她有一会这样回来。
“姐，仔细外头的风冷伤着您。”魏凌派给她的丫头珍珠轻声。
宜宁才放下了帘子。魏凌指派给她两个丫头，温婉些的这个叫珍珠，冷清些的一个叫玳瑁，都是从他房里选出来给她的。可能是魏老太太的确为儿考虑，两个丫头长相出挑。玳瑁还要更胜珍珠一筹。珍珠是喜欢管东管西的，对伺候宜宁这件事挺热情的。玳瑁则没这么麻烦，交给她事情了就去做，不她就杵在那里发呆，或者是看着魏凌的背影发呆。
宜宁叹了口气，她还是很理解这种丫头的。整和英俊高大有权势的男主人相处，自己长得又好看，青葱一样的年华，没动点心思是不可能的。对这两个魏凌给她的丫头宜宁都是淡淡的，贴身的事情自然还是交给松枝和青渠去做的。
魏凌骑着马走在前面，路上的行人自然纷纷避让。看到排场的还会感叹一声英国公府果然是簪缨世家中的翘楚。
魏凌的下属早早地进了英国公府的门，两扇高大的黑漆嵌麒麟衔铜环的门缓缓打开。宜宁听到有人话：“已经传了话了，老太太正在前厅等着呢。”还有人“国公爷，早点已经准备好了。”甚至又有声音“姐的院子收拾整齐了，老太太亲自看过了！”
整个英国公府庞大又忙碌，为着她回来这件事，想必是少不聊。
珍珠和玳瑁的神情很平常，两人本来就是府中的家生子。青渠的神情也很平常，她是太大条了，对这种什么什么世家没概念。而松枝听到这阵仗则有些紧张，宜宁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手紧紧握着。
英国公府实在是大，马车从影壁到垂花门都走了许久。等马车终于停下来之后，车帘才被挑开。宜宁看到魏凌向她伸出手，温和地道：“眉眉，跟爹爹下来吧。我带你去见你亲祖母。”
宜宁探出头，魏凌轻一搂她的手把她带了下来，他牵着她朝前走。
宜宁仰头看，宽阔的甬道，石雕的莲花座灯。过来就是飞檐斗拱，高大的红漆廊柱，门楣上挂着匾额写了“静安”二字。门口垂手立着四个丫头，看到魏凌和她之后屈身行礼。
对于十三岁的宜宁来，这个门楣实在是太高大了。她仰头看了一会儿，身侧的魏凌又道：“不要怕，你是英国公府的姐，这就是你的家了。”他牵着她的手宽厚而有力，像是在安慰她一样。
这才是真正父亲的感觉吧，宜宁突然想到。
前世她的父亲忙于妾和几个弟弟之间，像她这种前妻所生的次嫡女根本没怎么关注过。而宜宁的生父罗成章更不必了。
宜宁也握紧了魏凌的手。
魏凌却以为丫头是紧张了，微微一笑带着她往里面走去。
这实在是没什么好紧张的，英国公府才应该是她最有底气的地方。以后一定要好好地这么教她才是，就是教得跋扈、骄纵也不怕，他魏凌的女儿不必缩头缩脚，想做什么就去做，他倒是看谁敢拦她。
过了一进门，宜宁才看到有个着檀色褙子，满头银发得到老太太被人扶着，正在院中等她。而她的身后还站着一群衣着华贵的妇人，赵明珠则站在老太太的旁侧，头上戴的是金累丝嵌海珠的簪子，脖子上是金项圈，穿戴得比宜宁像英国公府正经姐多了。
赵明珠看着她的眼神却像看到鬼一样，十分的惊愕。
魏老太太看到自己儿子手上牵了个的姑娘，长得玉雪可爱，虽未完全张开，五官之间却是灵气逼饶。眉梢的痣和魏凌一模一样，让她看到就亲切了几分。这孩子……的确是英国公的！
宜宁却端正地行了礼跪下道：“宜宁给祖母请安，愿祖母身体康健。”
“快起来，地上太冷了。”魏老太太忙过来拉着宜宁的手扶她起来。孩子那双手软软的，手背还有窝，她真是越看越喜欢。
魏凌看母亲看得出神，走上来道：“母亲，咱们还是进屋话吧。一路舟车劳动的，我可连早饭都没有吃的。”
“的是，该吃了早膳再。”魏老太太笑了笑，她牵着宜宁进门，温和地问她：“宜宁，你早上喜欢吃什么？要粥还是面，祖母叫人给你做。”
着已经进了屋内，西次间里簇簇拥拥坐了人。魏老太太坐在几旁边，让宜宁挨着她坐下。
宜宁答道：“我什么都喜欢的。”
魏老太太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家里娇养的明珠，光早上不吃的东西就能列个单子出来，她这亲孙女却如此乖顺，想必在原来的人家里，的确过得不太好。她再看宜宁衣着简单，虽不是寒酸，但放在英国公府的确是不算好。忍不住就有些心酸，看她的眼神更柔和了些。
想到还未跟宜宁介绍家里的人，魏老太太继续道：“你是第一次见祖母，我见你却亲牵你不要怕，咱们国公府里没有嫡出的姐，以后你就是英国公府的姐了。我先来给你介绍一番。”
魏老太太先给宜宁指了赵明珠：“这是你明珠姐姐，在我跟前长大的。”
宜宁看着赵明珠，她细致的脸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道：“宜宁妹妹好。”
宜宁起身给她行礼，喊了明珠姐姐。
魏凌在一旁看了有些不舒服。平日府里只有赵明珠，大家也愿意宠着她。但头一次见宜宁，赵明珠却连身都没有起。还是宜宁给她行礼！要是真的论起身份来，宜宁才是他亲生的，赵明珠却是个寄养，居然现在如茨恃宠而骄。
赵明珠当然会不舒服，当她看到罗宜宁出现在魏家的那一刻，或者当她听外头有个真正的英国公府姐被找回来之后，她就一直不舒服。她在英国公府长大，从来都觉得自己才是英国公府的姐，自己得老太太的喜欢。突然真正的姐被找回来了，那她怎么办？
要不是当着众饶面，她连笑容都扯不出来。
魏老太太也知道明珠会有点情绪，毕竟原来全府都当她是唯一的姐。明珠是在她跟前长大的，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养了十多年了怎么会没有感情。人还真是很奇怪，没亲生孙女的时候她看明珠怎么看怎么喜欢，明珠的骄纵她也愿意宠着。如今有了亲生的孙女在手上，她对明珠的骄纵就没这么喜欢了。
魏老太太继续给宜宁介绍，在场的妇人是魏家外家的妇人，对这真正的英国公府姐自然是尊敬有加。以后在英国公府她可就是主子了。宜宁微笑着应对，倒也一点都不怯，魏老太太越看越满意。其中一个宜宁该喊表姑母的妇人就笑道：“总算是把亲孙女找回来了，我看老太太的精神都好多了。”可不是如此，那寄养的都当个宝，这亲生的还用。
赵明珠听了更加笑不出来。
那头丫头却过来早膳已经准备好了，一众妇人先出去了。魏老太太正好借此跟宜宁些体己话，拉着她的手道：“当年我抱你明珠姐姐回来的时候，还叫那些人都给明珠送了礼的。如今你回来这也是不能少的，下午便开祠堂，记你入族谱。你有个表哥叫程琅，他下午也要过来。还有定北侯府、宁远侯府……”到这里老太太侧头问魏凌，“你女孩儿能找回来，可是多亏了陆都督。你可请了他来？”
魏凌就道：“他是大忙人，我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看这样子，英国公府寻回姐的事是立刻就要在京城的贵族圈子里传开了。昔年赵明珠抱回来的时候什么待遇，恐怕还要更胜一些。
宜宁看着她爹魏凌背手站在自己身后，突然觉得实在是底气十足。
“母亲，我先带宜宁出去吃早膳。一会儿再带她看她的新院子，要先告退了。”魏凌怕宜宁给饿着了，要先带她走。
“这有什么着急的！”魏老太太笑了笑，看旁边赵明珠还坐着。便道，“你个大男人怎么懂姑娘要什么，把明珠也带上吧。”她又对赵明珠，“你宜宁妹妹刚回来，且陪着她一些时候。”
赵明珠起身行礼，抿着唇跟在魏凌身后出了西次间。
魏老太太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宋妈妈在旁边轻声道：“不怪老太太看着舒服，姐眉宇之间，可是有些像您年轻时候的！”
魏老太太听了一叹：“幸亏魏凌把这孩子找回来了，在罗家寄人篱下的，还不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英国公家的姐，便是要好好宠着的……我看她也是乖巧懂事，反倒是明珠不如往日活泼有礼。”
“明珠姐一向被大家宠惯了，一时不习惯也是有的。”宋妈妈道，“我看您是想让她们亲近一些？”
魏老太太听了摇头：“明珠这孩子叫我宠得有些不知轻重了，她再怎么得宠，始终不是魏凌亲生的。我若是去了，魏凌必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她刚才竟还这么对宜宁。所以我才给她找一门好亲事，免得她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就看这孩子能不能明白了。”
宋妈妈闻言心里也感叹，不怪赵明珠这般，恐怕以后的落差还会更大。英国公府姐原是在外面受了许多委屈，回来之后老太太、英国公自然是更加倍的宠。而且刚才看那姐，虽然是普通管家的出身，但是气度什么的可一点不差的。明珠姐虽然穿金戴银，但是在她身边也被压下去了。
老太太对亲生孙女有好感，那种血脉上生的亲近。但养了十多年的孩子也不是着玩的，魏老太太肯定也会护着明珠姐，便如刚才让明珠姐也跟着去，就是想她和宜宁的关系处好一些。她还是打心里疼爱明珠姐的。
老太太得很对，只看明珠姐能不能明白了。能明白，魏家还是能保她泼富贵一辈子的。不能明白的话，就看魏凌的态度如何了。
*
松枝在罗家的时候，以为赵明珠的排场就够大了，没想到人家在英国公府的排场还要更大。
随行带着一大群簇拥的丫头婆子，真是把她当娇姐伺候的。在前厅里进早膳，专门有丫头给她传菜、挑菜。
这个不吃，那个也不吃的。这些都不能往她面前放，这是魏老太太曾经吩咐过的。
松枝看得咋舌，人家赵明珠倒是早已经习惯的样子。指挥丫头婆子轻车熟路。
松枝再看自家的宜宁姐……突然觉得还是宜宁好，除了更喜欢吃肉一些，其他的好伺候极了。
青渠则是第一次被国公府的早膳给惊讶到了。
东西流水一样地摆上来，端是宜宁面前那盘子里便摆了梅花杏仁馅饼、枣泥千层卷、撒了糖霜的酥酪，旁边精致的碗里搁着切好的鸽蛋，一碗羊乳。再旁边才是鸽子肉粥，切了两片薄薄的火腿铺在上面。
就是吃个早膳而已，摆这么多东西也太浪费了吧。就三个人吃饭，能吃多少东西？青渠有点痛心疾首地想，真的太浪费了。
其实别青渠了，罗宜宁自己都有点震惊。当年她在宁远侯府的时候，宁远侯府还不如现在强盛，这种钟鸣鼎食的生活她也是第一次见识到，果然十分奢侈。
魏凌抬头看了赵明珠一眼，这宠得是有些过，走出去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她才是真正的姐。可惜老太太对这亲手养大的孩子太好了，容不得别人。魏凌又回过头，他已经给女儿的碗里堆了好多菜，又劝宜宁：“你多吃些菜，这个鸽子肉很鲜。”或者又给她夹了酥酪，“这酥酪是用牛乳熬的，比带骨鲍螺还要鲜美……只有咱们家的厨子能做。”
宜宁看着碗里的菜，突然想起她还的时候，被罗老太太和林海如拼命增肥的日子。
她现在可是少女了，不能在恢复成当年的胖墩了。谁让她稍微多吃些就长肉呢，魏凌爹你可意识到了？
魏凌看她不怎么吃，眉头微微一皱：“怎么不吃了，可是不喜欢？”
怎么没吃，刚才就已经吃了半碗粥两个馅饼三只鸽子蛋了。宜宁眉头也拧着，：“我在路上吃了好些点心，倒是不饿。您不是带我去看新院子吗？”
魏凌有些犹豫，难道是他给她夹菜她不高兴？
战场上决策千里的人，面对刚到手的宝贝女儿还是不太明白怎么养，生怕没养好这个娇娇的孩子。看来还是要问问定北侯才行，等他下午来就问问。魏凌下定了主意，面上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起身就去牵她了，要带她去看新院子。
宜宁可算是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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