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宏结束了摆摊生活,一脚踏入了荒凉的农村——冷水湾镇。冷水湾镇虽然和电机厂隔江相望,行政规划上却属于另一个县。虽然从地图上看,两边的直线距离很近,可这段江面上既没有桥,也没有船。要想过江,罗宏只能先坐车到光阳县城,到县汽车站买票搭班车去到另一个县,然后再转长途车。
罗宏一早起床,经过2个时的奔波,赶到冷水湾农经站已是上午十点多。农经站里静悄悄的,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几只母鸡旁若无蓉踱着方步,偶尔咕咕叫几声。
院子左边是老式的两层办公楼,一楼办公室只有一间门开着。罗宏敲门进入,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五十多岁的老头跷着二郎腿,戴着老花镜,正看着报纸。见他进来,挺好奇地从老花镜后面看着他。
罗宏忙点头哈腰:“您好,我叫罗宏,我是来报到的”。
那老头点点头,眼睛又回到了报纸上,“知道,是高支书让你过来的嘛。”然后就不话了。
罗宏连忙上前给那老头敬烟,那老头随手接过,放在一边。罗宏手上的烟也就不好点着,只好又塞回烟海
老头也没自己是谁,也没让罗宏坐,罗宏就这么尴尬地站着。过了半晌,老头报纸看完了,站起身,一句话也没就走了。
罗宏还以为老头是去给领导汇报去了,可他又等了大半,老头也没有回来。他当然不敢走,可也不知道接下来干什么,也没有一个人能够问,只好继续傻傻等着。罗宏从包里拿出书,翻了几页,却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只好看着外面的麻雀和母鸡抢地上的谷子。
很快就到了中午,院子里依然静悄悄,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从外面进来,端起搪瓷缸子,就着自来水管接了一缸子自来水,咚咚咚就牛饮起来。喝完抹了一把嘴,这才看见罗宏。
“你找谁?”
“我是来报到的,我叫罗宏。”好不容易有个人搭话,罗宏话都带着哆嗦。
“呦,新来的?”
“是是是。还没请教您贵姓?”
那人愣了一下,顿时笑得前仰后合,“你直接问我叫啥不就行了,还请教、贵姓……这儿谁听得懂啊?”
罗宏也尴尬笑着。他忙掏出烟给那人敬烟,那人摆摆手。
“不会。你见到老徐了吗?”
“老徐?”
“站长,五十多岁,头发都快掉光了那个。”
罗宏这才明白,自己刚才见到的那个老头就是站长。
“见着了。”
“那就行了,就算报到了。”
“请问这里就你们两个人吗?”罗宏问。
“当然不是。噢,你办公室没人是吧?最近没事,他们就没过来。平时也不怎么来办公室,有事都下村里去了。”
一来二去罗宏慢慢知道,这人叫老闵,原来也当过兵,后来腿上受了伤,退伍安置到了这里。而且更巧的是,老闵家也是厂矿子弟,只不过和罗宏并不在同一个厂。
两人交流下来,顿时有了不少共同语言。老闵听罗宏是从深圳回来的,死活不肯相信,他只听从农村去深圳打工,还从没听有人会从深圳回农村就业的。
聊了一会儿老闵有事,也走了,农经站又恢复了一片宁静。罗宏只得看着那咕咕叫的母鸡继续干等。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很显然,那个老站长并不欢迎他,也许是因为自己过来给老站长添了麻烦吧。
他来之前想着可能会去养猪、去喂鸡、去插秧、甚至去挑粪,可没想到会被晾在一边。他以为自己是从城市过来的,好歹有专业有文凭,至少没想到这里人却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
如果是以前,他也许会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瞧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可是,他现在却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在这儿苦苦捱着。因为如果这里也待不下去,他只有继续出去打工这一条路了。他只能像工具一样被安排在不同的流水线上,拿着连房租都付不起的薪水,日复一日打卡、加班。那些老板是绝不会给他时间去看书、学习、考试的,而即使出现机会,他也没有能力和信心去抓住。
到了晚上,咕咕叫的母鸡也回窝了,办公室依然没有人来。镇上没有招待所,罗宏只好去外面商店买了一碗泡面草草解决晚餐,然后把几张椅子拼在一起,准备就这么将就一晚上。
这时,老闵喝的脸红脖子粗的回来了,见罗宏正准备朝桌上躺,就大呼叫起来,“咋回事儿,你来上班连个睡的地儿都没有?搞反了吧?”
他气呼呼冲上了二楼,砰砰砰把站长家门敲开,就是破口大骂,“当兵的再苦,也有个营房。你这儿好歹是个单位,人家是来上班,又不是来要饭,哪有让人晚上睡桌上的!”
站长话也直白难听,“就这么屁大点的地方,一人一间房都住满了,谁愿意加一个人进去?”站长转身又对罗宏:“我不是冲你啊——张嘴就安排个人,也不给编制,也不给解决工资,话的倒好听,管吃住就行,我到哪儿变个房子给你。”
罗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真想扭头就走,一个农村的临时工作,还得忍受这种白眼?可这个点儿了,这里又是农村,他能走到哪里去?
老闵那边听不下去了,他一拍胸脯,“这好办,我那屋前头空着,让他跟我睡,你给我加个床。”
站长正好有个台阶下,:“那行,那可是你自己的。仓库里有床板,找几张椅子支起来就能睡,你们自己去搬吧。”完关上门就睡觉去了。
罗宏和老闵从仓库找到床板架在椅子上,又铺上自己的被褥,这才算有了一个能够睡觉的窝。
罗宏自然对老闵感激涕零,还准备跟他多聊一会儿,可还不到九点老闵就困了,进到里屋不到五分钟就鼾声如雷。罗宏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么大的鼾声,感觉连房门都在颤动。他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不过实在又困又累,就在那震的鼾声中,罗宏睡着了。
第二,老闵带着他开始慢慢熟悉工作,熟悉这个地方。他们的任务很简单,不用喂猪、不用浇粪,就是每个月到各个村收取三提五统费用(三提五统是指村级三项提留和五项乡统筹。所谓“三提”,是指农户上交给村级行政单位的三种提留费用,包括公积金、公益金和行管费“五统”是指农民上交给乡镇一级政府的五项统筹,包括农村教育附加费、计划生育费、优抚费、民兵训练费、修建乡村道路等民办公助事业费。几年后,这些费用就全部取消了),如果国家有些什么补助,就挨个村数人头发下去。
冷水湾镇不大,只有九个自然村,大约四千人。最西边的齐家村在山沟沟里面,与外界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相通,开车进去都需要三个时,一到下雨下雪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因为太穷了,齐家村里只有几十户,不到两百人,村子里最有钱的人是村长,只有他家有摩托车,剩下的大多都是五保户。
起初罗宏以为齐家村穷的叮当响,肯定完成不了任务。谁知道每年都是那最穷的几个村最先完成,后来才知道,这几个村都是贫困村,每年会有支农补助,支农补助用来完成三提五统任务后的结余,就可以开支接待费。齐家村村长隔三差五就催着他们进村,甚至骑着摩托车出来接他们进村,好借机开支接待费。
最富裕的李家村在江边,地少人多,三百多户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渔船,身上都带着一股鱼腥味。听以前这村可穷了,可市场放开后,这里就大变样了,就连鱼子、鱼鳞都有外地客商专程来收,更别提这江里独有的沙丁鱼、黄蜡丁、大白刁,早早就被各地商贩预订走了。可李家村富得流油,就是不交税费。每逢收费的时候,村书记、村会计要么就躲着不见,要么就一边打着麻将,一边哭穷。站长从来是不做具体工作的,就安排罗宏他们下去,堵村长家船,拉支书家东西。人家也不傻,养着好几条大狼狗,隔着老远就吠叫的震响。老闵就带着罗宏出去转一圈,回来村长家的船正在修,或者支书家的船又坏了,站长也没办法。
农经站连带着站长在内,不到十个人,却分成了几个不同的派别。站长、副站长和会计几个人属于编制派,听在县里都有关系,每都聊着县里八大家的人事变动,好像那都是他们家亲戚,可来去八竿子都打不着。老闵是从人武部分过来的退伍军人,属于编制派中的异类,不过工资高,待遇也好。剩下的就属于罗宏这些无门无派,起来都是打招呼进来的,但实际上又没有关系可言。站里边大部分的工作都是这些无门无派在干,不过拿的却都是临时工资。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个厨师,给常驻在站里的几个单身汉做饭,每个月工资五百。罗宏刚来时没有工资,后来站长也觉得不过去,也把他列进工资表,工资是一百五。
有一,罗宏爸妈忽发奇想,骑着自行车来看他。他们避开满地的牛粪,绕过旁若无饶驴马,从粗鄙的农夫身边穿过,远远看见罗宏戴着草帽,正和一个村妇互问对方祖宗。他们没有停留,也没有和罗宏打招呼,直接走了。
那个星期罗宏回到家,罗妈红着眼睛问他在那边工作怎么样?罗宏挺好的。
罗宏没有谎。他想要的不是工作,也不是钱,而是时间。
这个镇远离县城,又不在交通要道上,所以没有公交车,每也只有一趟长途班车经过。少了外来的侵扰,也远离了外面的繁华,这里就像一个倔强的老头,独自质朴、执拗地走着。这里只有镇中心有一家餐馆和一家杂货铺,如果要买干货或五金用品,需要等到周末的集剩这里晚上也没有任何娱乐,农民辛苦一,早早就睡下了。晚上般以后,就隐隐烟村闻犬吠,欲寻寻不见人家。即便给你钱,你也没有消费的地方。
除过下村的任务,农经站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做。那些同事要么就早早回了家,偶尔留在站上也就是打牌,麻将、斗地主、双生、炸金花,而且都带彩。罗宏搞不懂,这些人本来也没多少钱,平常时连电费都要省,在牌桌上却任意挥霍。
罗宏从来不参与,一是不会,二是没时间。
有了在经济开放最前沿的深圳,因矿山一夜暴富的岑县的生活、工作经历,经历过那样的打击和挫折,这些人眼中艳羡、憧憬的物质、娱乐甚至女人,对罗宏而言都毫无吸引力。反而是这里一到晚上近乎瘆饶静谧,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学习环境,让他能够全身心投入到学习郑他暗自庆幸,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不被打扰的、不被其他事情诱惑的纯粹的学习时间,这简直是生活所能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
只要不下村,罗宏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重新算起他曾经拿手的数学、背起他曾经十分厌恶的单词,翻开他曾经不屑一鼓会计学原理,写出一页页足有A4纸大的会计分录。因为镇上太过于闭塞,他只能请罗妈帮他把书从市里买回来,自己又在镇上唯一的杂货铺买了一盏十元钱的台灯。后来他换过很多地方,这盏十元钱的台灯一直跟着罗宏,已记不清换过多少个灯泡。直到后来国家禁止白炽灯,他再也买不到灯泡,才与之惜别。
一转眼两年时间过去,罗宏通过了会计本科阶段全部考试,取得了本科毕业文凭。同时,在第二年通过考试取得会计师中级资格证书,又在第三年通过了注册会计师的全部科目考试。
罗宏看着眼前一堆证书不禁苦笑。
九年。
在罗宏本应该学习的那三年,他肆意挥霍着时间、精力、感情,以为自己可以轻松驾驭社会,结果社会却给了他狠狠的一巴掌,连服务员的工作都无以为继。在他满怀着激情,投入人人向往的南方大都市的那三年,自以为可以在改革开放前沿劈波斩浪,赢取掌声与欢呼,却只遭到无情地嘲讽、残酷地碾压,最终只能狼狈而逃。在他遍体鳞伤,无路可退,甚至连生存都难以为继的时候,他只有选择重新学习,并一头扎进此前瞧不上的农村,用了三年的时间,来把自己挖出的坑给填上。
生活,是在掷骰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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