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一千里开外。
连绵不绝的迁徙队伍,像一条土黄色的巨龙,在苍茫的草原上艰难蠕动。
跑了。
整整五五夜。
一名老牧民的战马悲鸣一声,口鼻喷出白沫,轰然倒地,再也没能站起来。老牧民呆呆地看着陪伴自己一生的伙伴,浑浊的眼睛里流不出泪,只剩下麻木的死寂。
马匹的喘息声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车轮滚滚,卷起的烟尘遮蔽了空,队伍里弥漫着一股汗水、牲畜和绝望混合的浓烈气味。
瓦剌头号大将术米勃,一张脸被风沙吹得干裂起皮,嘴唇上满是血口子。
他催动胯下同样疲惫的战马,好不容易挤到了队伍最前方,那辆被几十个最彪悍亲卫死死护住的,铺着厚厚羊毛毡的马车旁。
“大汗!”
术米勃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歇歇吧!”
“真的不能再跑了!”
“兄弟们还能撑,可……可马撑不住了!再跑下去,这些牲口就全废了!咱们的老人和女人孩子,也快到极限了!”
马车的帘子“唰”地一下被掀开。
瓦剌大汗俺答那张写满了精明与市侩的脸探了出来,他先是心疼地看了一眼队伍里那些东倒西歪的牛羊,随即一双眼睛就恶狠狠地瞪向了术米勃。
“你他妈傻啊?”
俺答张口就是国粹。
“歇?歇你个腿儿!”
“你当后面追咱们的是什么?是来串门做客的亲戚吗?”
“那他娘的是一群疯子!打了鸡血的疯子!大夏那个皇帝下了血本,一颗瓦剌饶脑袋能换十亩地,我俺答的脑袋,能直接封侯!他们一个个眼睛都他妈是红的!”
俺答越越气,唾沫星子喷了术米勃一脸。
“你信不信,咱们今停下来歇脚,明亮,人家就能把咱们的脑袋串成串,在咱们的帐篷顶上开篝火晚会!”
“那帮杀的南人,骨子里就刻着四个字,封狼居胥!”
“不把咱们赶尽杀绝,不把咱们的祖坟刨了,他们会回去?做梦!”
俺答伸出手指,遥遥指向更北边的方向,那姿态,不像个可汗,倒像个指点江山的生意人。
“看见没有?狼居胥山!”
“这把,咱们就给他们来个狠的!直接跑到狼居胥山北边去!让他们去封!让他们去胥!老子不陪他们玩了!”
他顿了顿,眼睛里闪烁着算计的光。
“实在不行,老子就带着全部家当,跑到西域去!那边的商人可比南人好话多了,至少不会动不动就抄家灭族!”
术米勃被自家大汗这一通输出给干沉默了。
他知道大汗的有道理,可眼前的困境也是实实在在的。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劝。
俺答却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把脑袋缩回了马车里,只留下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传我的令!”
“继续跑!”
“一个字,就是跑!”
术米勃看着那晃动的车帘,重重地叹了口气,满嘴的苦涩。
他调转马头,开始执行命令。
但他终究不是俺答那种只要钱不要命的性格。
他一边催促着队伍,一边大声地对手下千夫长们下达着补充指令。
“告诉儿郎们!都他妈打起精神来!”
“把家里的女人和孩子都照顾好了!谁的婆娘孩子要是掉队了,老子拿他是问!”
“还有那些跑不动的,实在跟不上的,别硬撑着!”
术米勃眼中闪过一抹不忍。
“让他们……让他们离开大部队,往东边跑!”
“大夏的主力肯定只会盯着咱们这条大鱼,没空去管那些虾米!往东跑,有活路!”
他的安排,精准而有效,最大程度上保存着部落的元气。
队伍在绝望中,继续向前。
马车内。
俺答听着外面术米勃的喊话,眼睛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他烦躁地抓了抓油腻的头发。这个术米勃,还是心软。但……让他分兵往东,确实是保全火种的唯一办法。罢了,只要主力还在,以后总能把人再聚起来。
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光靠威逼,是跑不远的。
他犹豫了,挣扎了,那张脸上的表情,比割肉还难受。
最终,他一咬牙,一跺脚,像是下了什么血亏的决定。
“术米勃!给老子滚过来!”
术米勃闻声,赶紧又跑了回来。
“大汗,您吩咐。”
“他娘的!”
俺答从车里扔出来一个沉甸甸的麻布袋子,那袋口没扎紧,露出了里面黑褐色的茶叶。
“把这个,还有后面车上拉的那几口铁锅,给老子分下去!”
俺答的脸皮子都在抽搐,声音都在滴血。
“告诉那帮兔崽子们!这是老子赏的!让他们省着点喝!省着点用!这可都是钱!都是我辛辛苦苦从西域商人牙缝里抠出来的!”
术米勃看着那袋茶叶和那几口崭新的铁锅,整个人都愣住了。
茶叶!
铁锅!
对于逐水草而居的瓦剌人来,这两样东西,比金子还珍贵!
有了铁锅,就能煮熟肉,熬骨汤,孩子们才能长得壮实!有了茶叶,常年吃肉的肠胃才能舒坦,才能少得病!这哪里是赏赐,这分明是命!
那是身份的象征,是活下去的保障!
大汗……大汗竟然舍得把这些宝贝拿出来?
术米勃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什么也没,只是重重地对着马车磕了一个头,额头砸在冻土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然后一把抓过那个麻袋,转身就跑。他一边跑,一边用嘶哑的嗓子狂吼:“儿郎们!为了大汗!为了婆娘孩子!活下去!”
很快。
“大汗有赏——!”
“赏茶叶!赏铁锅——!”
术米勃的嘶吼声,在迁徙的队伍中炸响。
原本死气沉沉的队伍,瞬间像是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所有瓦剌饶眼睛,都亮了!
疲惫?
绝望?
在可以暖身的茶汤和可以煮肉的铁锅面前,都他妈是狗屁!
一名刚刚死了战马的老牧民,被分到了一撮茶叶,他颤抖地捧着,先是凑到老妻的鼻尖让她闻了闻,两人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重新映出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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