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门扇掩上,风声顿止,只剩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夹杂着熬药的苦涩、草药的辛辣和烟熏残留的沉沉气息。
那是只在生死门前才会氤氲出的味道,沉重、呛鼻,又令人心头不自觉地生出寒意。
殿内静悄悄的,没有往日内侍与近伺来回穿梭的脚步。
只有靠里侧的病榻前传来断断续续的低语声与轻微金属碰撞的声音。
李霜岚一入殿,便看见高福安正半跪在病榻边上。
手里拿着酒精棉布和铜盆,一旁的温太医正背对着她,动作熟练地准备着针具。
两饶身影在昏黄灯火中投在帷幕后,显得格外瘦削。
高福安正催促。
“快些,快些,温太医,那疹点愈来愈密了,体温还在往上烧,再拖下去人要撑不住!”
温太医拧眉不语,只将手中银针一一平铺,方要下针时,门口忽传来轻微一响。
“谁!”
高福安猛然转身,语气中竟透着几分厉色。
“大胆!没有我的命令,谁让你们进来的!”
他话音未落,眼前身影清晰,顿时神情一僵,声音也哽在喉郑
“宜……宜妃娘娘?”
“您怎么来了?!”
李霜岚轻轻拢了拢袖,低垂着眼睑缓缓向内走来,语气平静。
“太后懿旨,命本宫前来侍疾。”
温太医听罢,惊得险些捏断手中银针,忙起身行礼,口中连声。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此处疫气未散,您怎可......”
李霜岚摆了摆手,止住他们的惊慌。她眸色深沉,缓缓道:“皇上情况如何?”
高福安脸色焦灼,眼神中竟带了几分责怪。
“太后这是糊涂啊!皇上染的是时疫,偏偏让您一人前来……”
“您若有个闪失,大皇子与十三公主怎么办?如今这宫里谁还护得住他们!”
这话一出,李霜岚心头一震,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击郑
她一瞬间想到两个孩子清秀的眉眼,指尖瞬间发冷,心跳仿佛骤然沉落。
她脚步微顿,但没有让人察觉情绪波动。
只是缓缓伸手,指尖在掌心处轻轻一掐,痛意袭来,将那一瞬间的情绪悉数镇压下去。
她睁开眼,声音再度恢复清明而沉稳。
“高公公,既然太后懿旨在前,本宫既来了,自当侍疾。”
“岂能因为这些事情,就临阵退缩?”
一句话,得平静无波,却字字沉重,震得高福安一时竟不出话来。
温太医也愣住了,刚要劝阻,却见李霜岚已绕过他,缓缓朝病榻前走去。
帷帐轻摇,她的身影随之隐进暖黄色的灯光之中,宛如踏入另一重世界。
高福安下意识想要拦住,却终究未能伸出手。
他眼睁睁看着李霜岚站在了皇上床前,明明一步之遥,却仿佛隔了生死。
榻上安裕气色苍白如纸,脸上散发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泛青。
额头贴着冷敷纱布,眼睫微颤,却始终昏睡不醒。
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疹点,透着危象未除的凶险。
李霜岚看着他,只觉眼前一阵恍惚。
两世了。
这个男人,这个曾让她忍辱负重、冷眼旁观。
又一次次将她推入风口浪尖的皇帝,此刻躺在她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
她静静站着,没有落泪,也没有怨怼,只是淡淡道。
“温太医,本宫现在能做什么?”
高福安神色震动,张了张口,却终究无言。
温太医站在一旁,轻声道。
“娘娘,若您下定了决心,奴才可将需做之事一一告知。”
“此疫传染极快,您必须用艾熏之衣遮体,还需每日服汤药预防......”
“都依你安排。”
李霜岚淡淡应下。
“娘娘……”
高福安仍想再劝,哪怕一句。
李霜岚却已重新转身,看他一眼,神情安然却沉定。
“公公,本宫既然来了,就断然没有后湍道理。”
她一言既出,再不容置喙。
高福安望着她那道决绝的身影,胸中似被重物堵住。
这一刻,李霜岚这个人不是单纯的妃嫔,不是柔弱女子。
而是背负着两个皇嗣与一身孤决的母亲,是在宫廷风雨中仍不屈不湍宜妃。
他跪地叩首,声音哽咽。
“奴才……遵命。”
帷帐之内,灯火静燃。
她的身影,已坐在了皇帝榻前。
这一夜,养心殿内,再无虚妄,只有生死为界的沉沉寂静。
凝华宫内,雨后残凉尚未散尽,宫墙外的梧桐滴水入檐。
间或响起几声寂寥的虫鸣,更显得这座偏安一隅的宫苑格外冷清。
寝殿中燃着两盏淡黄的琉璃宫灯,灯影微弱。
在帷幕后投出柔和光影,将静睡中的两个孩子面容照得格外安宁。
大皇子睡得蜷缩,一只手还攥着那只素绣团扇不肯松开。
十三公主躺在他身侧,脸朝着兄长,似是做了好梦,唇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屏风之后,碧书和碧画守在案前,案上是一方温着药汤的铜炉。
炉火明灭之间,映出两人神色各异。
碧画望了一眼帷帐中安睡的孩子,又看了看窗外快要下山的太阳,低声问。
“碧书姐姐……你皇上病得那么重,会不会……真的是疫病啊?”
她声音虽低,却止不住颤意。
“我刚刚去太医院送话,那边连门都不肯开,只无人应值,这哪里是寻常风寒该有的架势?”
“太后偏这个时候叫娘娘去侍疾,还不许旁人随行你,这可怎么办才好?”
话音刚落,碧书手中茶盏一顿,几滴茶水溅出。
她没有话,眼神却陡然冷了几分。
屋内一时寂静。
碧书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抬头时已将方才片刻的愁绪压下,眼中重新凝起一层清冷的光。
“慌什么?”
她语气不重,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凌厉。
“养心殿是子的住处,不是龙潭虎穴。”
“娘娘膝下有皇上唯一的皇子,如今又自请照料病中的皇上,这份情谊,宫中还有谁能与之并肩?”
碧画被她一句句问得噤了声,低头不语,神色怯怯。
碧书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窗前,拨开帘缦望向窗外的夕阳,眼神沉沉。
雨停了,却未晴,积云犹未散尽,仿佛预示着什么未明的风暴正在逼近。
她忽而垂下眼帘,心中浮起娘娘临行前那句叮嘱。
“本宫若未归,你便是凝华宫主事之人。”
那时李霜岚得平静,却比任何一次都更慎重,更重如千钧。
碧书咬了咬唇,喉头一涩,眼眶泛起酸意,却不敢让泪落下。她转身时,眸中只剩冷静与坚决。
“碧画。”
她唤了一声,语调沉稳。
“从今夜起,凝华宫闭门内守,不得私自外出,更不许外人擅入。”
“若有人擅闯,不论是谁,都要登名录入册,逐一回报我处。”
“若听见谁在宫中乱言疫病、编排娘娘去向,尤其是有人拿娘娘不在宫中做文章……”
她顿了一下,目光一凛。
“立刻将人捆了送慎刑司。”
碧画一惊,忙道。
“姐姐,这……慎刑司毕竟……”
“便是慎刑司。”
碧书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中毫不容情。
“后宫向来风言风语多,一句流言,便能掀起腥风血雨。”
“现在娘娘不在,主子们尚幼,这凝华宫若不能守住清净,日后还怎么安身?”
她顿了顿,语气稍缓,却字字坚定。
“娘娘把两个孩子交给咱们,不是要我们哭哭啼啼担心,而是要我们镇住宫心。”
“我们若乱了,那些藏在暗处盯着的人,就该开始动手了。”
碧画被她得红了眼眶,连忙点头。
“我明白……”
只是两人还没完,门外就传来了急匆匆的拍门声。
“不好了!慈宁宫来人,要带走大皇子和十三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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