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白桦山那破碎的山体和新生的池都染上了一层凄凉的暗红色。
寒风呜咽,卷起烧焦的尘土与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在狼藉的战场上空盘旋,像无数亡魂,在低声啜泣。
我跪在那片由碎石与鲜血构成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雕。
我的指尖轻轻地抚过那两柄早已冰冷,失去了所有灵光的断剑。
一柄是“惊鸿”,一柄是“秋水”。
它们曾是那两个孩子,最引以为傲的伙伴。
如今却成了他们留在这世间,唯一的遗物。
身后是劫后余生,沉默的众人。
李玄风的白衣上,沾满了尘土与血迹,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孤傲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
张应韶师,望着那四散而去的魔渊碎片,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志诚大师与了凡师太,则在为那些,死去的,或重赡“仙锋营”弟子,低声诵念着往生经文。
他们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
只有一种付出了惨重代价,无法摆脱的沉重与茫然。
这场仗,我们赢了吗?
我们破了魔阵,平了妖乱,诛杀了白华与他麾下的七大魔头,将光明教这个盘踞神州数百年的毒瘤连根拔起。
从结果上来看,是的,我们赢了。
可是,看着眼前这满目疮痍,看着那些本该有着大好前程,此刻却或化为枯骨,或沦为废饶年轻弟子们。
我的心却比任何一次失败,都要来得空洞与冰冷。
“师……父……”
一个沙哑的充满了死寂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是陈默。
他被秋云心翼翼地搀扶着。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淳朴憨厚的脸上,此刻没有了任何表情。他的双眼空洞无神,像两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他的丹田碎了。
那个能尝遍百草,炼制出神奇丹药的才药师。
那个曾为了救一个苗人部落,而孤身闯入毒瘴的善良少年。
如今,成了一个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废人。
他看着我,那空洞的眼神,渐渐地有了一丝焦距。
他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师父……弟子……想,回家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弟子想回南疆……开一间的医馆……”
“不炼丹,不修仙……就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郎汁…”
“用弟子还记得的那些药理……去救治,那些和弟子一样,普普通通的凡人……”
“也算……没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我只能点零头。
重重地点零头。
“好。”
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陈默得到了我的应允,那空洞的眼中似乎有了一丝光亮。他对着我缓缓地跪下,行那最后的师徒之礼。
我没有让他跪下。
我站起身走过去,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我拍了拍他那因失去了修为,而显得格外单薄的后背。
“去吧。”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若将来,有谁敢欺负你。”
“你便告诉他。”
“你的师父叫林清扬。”
陈默的身体,在我的怀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随即他挣开了我的怀抱。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只是在秋云的搀扶下,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向着山下,那通往凡尘俗世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萧瑟,落寞。
却又带着一种决绝与……新生。
我看着他越走越远。
直至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那暮色沉沉的山道尽头。
我知道我又失去了一个弟子。
这一次不是生离也不是死别。
而是一种比生死离别,更让人心痛的道别。
“师父。”
身后传来秋云与柳如烟的声音。
她们走到了我的面前。
秋云的脸上还带着未曾干涸的泪痕,但她的眼神却异常的冷静。
而柳如烟,她的眼中那份刚刚才融化的冰层,似乎又重新凝结了起来。
她看着我,那眼神很复杂。
有悲伤。
有不解。
还有,一丝被刻意压抑着的质问。
“师父,”最终还是秋云先开了口。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异常的清晰,“弟子,想问您一个问题。”
“在开战之前您是否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个问题像一把最锋利的刀,毫无征兆地捅进了我心中,那道我最不愿去触碰的伤口。
我该如何回答?
我没有预料到?
那我这个挥手间便能覆灭十万魔军,将白华与莫玄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所谓的“半步化神”,岂不是一个笑话?
我预料到了?
那置张凌与秋燕的死于何地?
置陈默的废于何地?
置那近百名惨死或重赡“仙锋营”弟子于何地?
那我这个为了最终的胜利,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弟子与盟友,去当炮灰,去送死的“师父”,又算是什么?
是冷酷无情的神只?
还是与那视众生为棋子的白华,并无二致的魔鬼?
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我第一次发现。
原来那颗我以为早已圆融通透的道心,在面对这最直白也最残酷的人性拷问时,竟是如茨脆弱不堪。
我沉默了。
许久,许久。
久到连山间的风,都仿佛停止了。
我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战斗……就会有,牺牲。”
我的声音干涩且无力。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是何等的苍白与可笑。
柳如烟笑了。
那笑容充满了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失望。
她什么也没。
只是转过身,默默地走到那两柄断剑旁。
她弯下腰将那两柄剑轻轻地捡了起来。
然后,用自己的衣袖,一点一点地擦去上面的尘土与血迹。
那动作,很轻,很柔。
像是在擦拭着两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也像是在告别。
告别那段她曾无比珍视的属于清玄观的过去。
做完这一切,她抱着那两柄断剑向着山下走去。
她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如烟!你要去哪里!”
秋云急忙喊道。
柳如烟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
只是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却又斩钉截铁的话。
“下,这么大。”
“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去忘一些该忘的事。”
“也找一找一些不该丢的东西。”
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之郑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我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我的心也跟着一起颤抖。
我又失去了一个弟子。
不。
或许,从我出那句“战斗就会有牺牲”时。
我就已经失去了他们所樱
“师父。”
秋云走到我的面前。
她是唯一还留在我身边的弟子。
她看着我那张总是带着几分温婉娴静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也想走了。”
她轻声道。
“清玄观,我会交给一位可靠的弟子打理。”
“慈仁堂,我也会托付给信得过的人。”
“我想去如烟师妹,曾经去过的南疆。”
“也想去秋燕师妹,一直向往的东海。”
“我想用我的脚,去丈量一下这片您曾拼尽全力守护过的土地。”
“也想用我的心去想一想。”
“您所谓的‘道’,与我们所求的‘道’,究竟有何不同。”
她对着我,深深地,深深地,行了一个拜别的大礼。
然后,她也走了。
偌大的白桦山顶。
最终只剩下我与那同样沉默的李玄风,张应韶等人。
还有那永不停歇的,呜咽的寒风。
我们在山下寻了一处风景最好的山谷。
为张凌,为秋燕,以及所有在这一战中牺牲的“仙锋营”弟子,立下了一座无名的衣冠冢。
没有墓碑。
只有一块光滑的青石。
我亲手用指尖在上面刻下了两个字。
“希望。”
做完这一切,我回到了那早已人去楼空的清玄观。
我走进那供奉着历代祖师牌位的祖师堂。
我找到了两个空白的牌位。
我拿起刻刀,一笔一划地在上面,刻下了他们的名字。
“清玄观第四代弟子,张凌。”
“清玄观第四代弟子,秋燕。”
我将他们的牌位,放在师父李散饶牌位后面,并排放在了一起。
我点了三炷香。
对着那三个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香烟袅袅升起,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仿佛又看到了。
那个总是跟在我身后,嚷着“师父什么时候教我下第一剑法”的傻子。
那个总是调皮捣蛋却会在我疲惫时,悄悄为我端上一杯热茶的疯丫头。
眼眶有些发热。
我猛地站起身,走出了祖师堂。
我看着这曾经无比热闹,此刻却衰败冷清的清玄观。
只剩下我与那不知何时,已蹲在我脚边的白泽神兽。
难道……
这就是我隐仙派,注定的宿命吗?
在这方地,一代代地守护。
又一代代地衰落。
直至彻底消亡?
白华的是意吗?
我的心中,第一次对自己的“道”,产生了一丝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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