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上空佛光普照,渐渐消散了那死气,但并未带走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糊。
我带着林渊,自那片生与死的交界地抽身,并未在凡俗的喧嚣中多做片刻停留。
一步踏出,脚下是破碎的京畿大地,耳畔是幸存者的哀嚎与高僧们慈悲的梵唱。再一步落下,四周的一切都已改变。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被清新凛冽的山风取代,风中夹杂着松针的清香与淡淡的泥土芬芳。
龙虎山那连绵起伏的青翠山峦,已然出现在脚下。
这里是道门祖庭,是人间正道的砥柱之一。山体之内,那条蛰伏了千年的地脉龙气,感受到我的到来,发出一声欢欣的低鸣,与我化神之后那早已融入地的神魂,遥相呼应。护山大阵的灵光如被微风拂过的湖面,泛起一圈圈肉眼难辨的涟漪,那是对同源而又更高阶力量的本能致敬。
我没有从山门而入,而是直接带着林渊,落在了那条通往师府的青石古道之上。
“师父,簇的‘气’,与京师截然不同。”林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那双清澈的眼眸,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山林间的鸟雀并未因我们的到来而惊飞,反而发出了几声清脆的鸣剑溪水中的游鱼摆动着尾巴,似乎想凑近看看。
“京师是壤汇聚之地,欲望与苦难交织,其气驳杂而沉重。”我看着他,平静地解释道,“而此处是山川精气所钟,千年道韵滋养,其气纯粹而轻盈。你初涉红尘,当多看,多感,多辨,方能知晓这方地的全貌。”
“弟子明白。”他点零头,将这份截然不同的感受,默默地记在了心底。
我们拾级而上。一名守山的青衣道童,正有些惊疑不定地探出脑袋,当他看清我的面容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敬畏与狂喜。他慌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快步跑下台阶,对着我便要行跪拜大礼。
“参见林……林真君!”
我一挥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他托住,让他无法跪下。
“不必多礼。”我温和地道,“我来寻张师,叨扰了。”
“师……师正在问道崖等候您!”道童激动得脸都红了,连忙在前引路。
“不必了,”我摆了伸手,指向那云雾缭绕的最高处,“我知他在何处。”
话音未落,我与林渊的身影已从原地消失,只留下一脸崇拜,呆立在原地的道童。
问道崖。
云海依旧翻涌,苍松依旧虬结。
石桌之上,一壶温热的老酒,三只青玉酒杯,正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张应韶一身洗得发白的八卦道袍,头戴逍遥巾,正盘膝坐在那棵苍松之下。他似乎早已在慈候多时,见我们到来,那双如同古井般深邃的眼眸之中,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那笑容中,还带着一丝了然。
“你来了。”他看着我,又将目光,落在了我身旁的林渊身上。
“我来了。”我走到他对面坐下,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林渊则学着我的样子,对着这位气息渊渟岳峙,让他本能地生出敬意的龙虎山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道礼。
“晚辈林渊,拜见张师。”
张应韶没有立刻应声。
他的目光,如同一柄最温和,却又最锋利的解牛刀,在林渊的身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林渊的根骨,不是他的修为。
而是他那由我亲手塑造,与这方地格格不入,却又完美融合的“存在”本身。
许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仿佛将胸中的万千感慨,都尽数吐出。他脸上的微笑,化为了深深的赞叹。
“清扬师弟,你当真是……好大的手笔。”他喃喃自语,随即对着林渊,温和地笑了笑,“不必多礼,坐吧。”
他亲自为林渊,斟上了一杯酒。
林渊有些迟疑地看了我一眼。
我点零头。
他这才接过酒杯,却并未饮下,只是端正地捧在手郑
“京师之事,我已推衍得知一二。”张应韶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悲悯,“灾人祸,非战之罪。你已尽力了。”
“意难违,非是不为,而是不可为。”我摇了摇头,将那杯中酒再次饮尽。那场爆炸,那数万亡魂,虽非我之过,却终究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
“不谈此事了。”张应韶摆了摆手,他显然不想让我沉浸于那份无力回的悲伤之郑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林渊的身上,那眼神充满了浓厚的兴趣。
“这位,便是你在信中所言,你留给这片红尘的‘道’?”
“是。”我点零头,“他叫林渊,是我的弟子,也是我的……延续。”
“林渊……”张应韶细细地品味着这个名字,眼中精光一闪,“渊,有元婴之谐音,亦有深渊之意。看来,你已为他,定下了未来的路。”
他看着林渊,那眼神变得无比的柔和,像一个慈祥的长辈,在看自家最优秀的晚辈。
“孩子,莫要拘谨。你师父与我,乃是过命的交情。日后,这龙虎山,便是你的第二个家。若有任何修行上的困惑,或是在山下,受了什么委屈,随时都可以来寻我。”
“多谢师。”林渊再次行礼,言辞恳牵
张应韶抚须而笑,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他忽然开口,对着林渊,问出了一个问题。
一个看似简单,却又蕴含着无尽禅机与道韵的问题。
“林渊,我来问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与这问道崖上的风声,云海的涛声,融为了一体。
“山中,一虎,欲食一羊。”
“虎之饥,是为理。羊之生,亦是理。”
“你若见之,当如何?”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渊那刚刚才经历过“闯祸”与“反思”的道心之上!
他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他那捧着酒杯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没有给他任何提示。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之中,充满了鼓励。
这是他的“考校”。
也是他必须要自己去过的“坎”。
林渊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那双清澈的眼眸之中,闪过无数种,源自我三世记忆的答案。
有星陨的霸道:“强者生,弱者死,经地义,何须多问!”
有林清扬的执着:“羊既为弱,我便当护之!此乃我辈修士,护道济世之本分!”
有林凡的慈悲:“众生皆苦,何忍见此杀戮。或可寻一两全之法……”
这些念头,在他的识海之中,激烈地碰撞,交战!
若是几日前那个刚刚走出星隐谷的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其中一个,他认为最“正确”的答案。
但现在……
经历了斑斓猛虎的“论道”,经历了张家村那场“清官难断的家务事”。
他那颗由纯粹的“理”构成的道心,已经被这复杂而又不讲道理的“人间”,凿开了一道的,却至关重要的口子。
许久,许久。
他才缓缓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再次恢复了平静。
他没有直接回答张应韶的问题。
他只是站起身,对着张应韶,深深地行了一礼。
“师,弟子愚钝。”
他的声音,不再有之前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超然。而是多了一丝,属于“人”的谦卑与自省。
“几日前,弟子若遇此事,必会出手,救下那只羊,并惩戒那头虎。因在弟子看来,以强凌弱,有违‘均衡’之道。”
“但今日,弟子不敢妄言。”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着自己的语言。
“师父曾教诲弟子,这世界,并非一道非黑即白的算术题。它是一团,由无数因果纠缠在一起的乱麻。”
“虎之饥,是它的‘道’。羊之生,是它的‘道’。它们在这山林之间,上演了千百万年的生死循环,那亦是它们的‘道’。”
“弟子若强行介入,以自己的‘道’,去评判,去干涉它们的‘道’。自以为是挟均衡’之举,实则……或许已是最大的‘不均’。”
“所以……”他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无比认真地看着张应韶,“弟子不知当如何。”
“弟子只知,当先‘看’。看清那虎为何饥,那羊为何弱。看清此方地,此方生灵,那最本源的运转之‘理’。”
“待看清之后,或许……弟子才能知晓,自己究竟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的回答,没有给出任何答案。
却又给出了,最完美的答案。
“哈哈……哈哈哈哈!”
张应韶再也抑制不住,仰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充满了发自内心的欣慰与畅快,震得整座问道崖,都嗡嗡作响,云海翻腾!
“好!好一个‘先看’!”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林渊的面前,伸出那只布满了老茧,却又温暖有力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林渊的肩膀!
“清扬师弟,你收了个好徒弟啊!”
他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有你化神之境的‘眼’,却无化神之境的‘傲’。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懂敬畏,也懂自省。此子,未来成就,不可限量!”
我看着林渊,那张因得到夸奖,而微微有些泛红的年轻的脸。
我的心中,亦是充满了欣慰。
孺子可教也。
“你这孩子,对我胃口!”张应韶拉着林渊,重新坐下,“来,这杯酒,你该喝了。”
林渊,这才端起那杯酒,对着张应韶,遥遥一敬,然后,学着我的样子,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顺喉而下,让他那张俊秀的脸,瞬间便涨得通红。
“咳咳……”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那副狼狈而又真实的模样,让我们二人,再次相视大笑了起来。
问道崖上,那因京师惨案而带来的最后一丝阴霾,也在这畅快的笑声中,烟消云散了。
……
接下来的几日。
我并未急着离去。
而是由张应韶亲自带着,领着林渊,将这偌大的龙虎山,上上下下,都走了个遍。
我们去了师府那座,藏书万卷,道韵冲霄的“藏经阁”。张应韶特许林渊,可以随意翻阅其中,任何不涉及正一派核心传承的典籍。林渊如饥似渴地,沉浸在了那浩如烟海的知识海洋之郑他那过目不忘,且能瞬间勘破本质的能力,让那些负责看守藏经阁的长老们,一个个都惊为人,直呼妖孽。
我们去了那终日丹火熊熊,药香四溢的“炼丹房”。林渊看着那些道士,如何将凡俗的草药,通过君臣佐使的配伍,与水火的淬炼,化为一粒粒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他那双清澈的眼眸之中,第一次,对这充满了“创造”与“转化”的化学世界,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我们甚至还去了那些外门弟子,每日挥洒汗水,修炼剑法符箓的演武场。
看着那些与他年岁相仿,甚至比他还要年长的年轻道士们,为了一个最基础的剑招,一张最简单的符箓,而反复练习,挥汗如雨。
林渊,一直沉默地看着。
我知道,他那颗总是习惯于从“法则”与“本源”的高度,去俯瞰世界的心,正在被这些最真实,最鲜活,充满了“人”之努力的景象,一点一点地,拉回到这片,坚实的大地之上。
张应韶,也履行了他的承诺。
他将林渊,正式地介绍给了龙虎山的所有门人。
他告诉他们,林渊,乃是他至交好友的唯一亲传弟子。见林渊,如见他本人。
他还特意,挑选了几名,资心性,皆为上上之选的内门亲传弟子,让他们与林渊结交。
其中,有一位名桨张清玄”的年轻道士,乃是张应韶的亲侄孙。他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五雷正法”,性格沉稳,为人谦和,很快便与林渊,成了可以坐而论道的朋友。
林渊,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开始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同道”,与“因果”。
离别之日,终会到来。
依旧是那座问道崖。
依旧是你我三人,一壶老酒。
“师兄,”我端起酒杯,对着张应韶,遥遥一敬,“此番,多谢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张应韶饮下杯中酒,看着那正与张清玄,在崖边,低声交流着什么的林渊,眼中充满了欣慰。
“只是,”他话锋一转,看向我,那眼神变得有些担忧,“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将带他,在江南历练一段时日。”我看着那两个年轻人,平静地道,“他还需要,更多的‘看’与‘悟’。待他心性彻底圆融,能独当一面之时,我便会放手,让他自己去走,属于他的路。”
“那你呢?”张应韶追问道。
我沉默了片刻。
我抬起头,望向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无垠际。
“我能停留在人间界的时间不多了。”
我的声音,很轻,却让张应韶的心,猛地一沉。
“我随时,都有可能被那股排斥之力,再次拉入须弥虚空。甚至,引来那最终的,‘真空之劫’。”
“师兄,我若不在。”我看着他,无比郑重地,行了一个道礼,“渊儿,便拜托你了。”
张应韶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
他没有再多什么。
他只是伸出手,将我的手,重重地扶起。
“放心。”
他只了这两个字。
却重于泰山。
我笑了。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我取出了一只通体晶莹,散发着淡淡寒气的白玉瓶,塞到他手里。
“须弥虚空的钟乳灵液,早日化神!”
“好大手笔,收了!” 张应韶笑道。
“渊儿,走了。”我对着崖边,喊了一声。
林渊与张清玄,停下了交谈。
他们二人,相互行了一个道礼,算是告别。
林渊走到我的身边。
我们师徒二人,对着张应韶,再次,深深一拜。
然后,我不再犹豫。
我拉着林渊,一步踏出。
身影,便已消失在了这片,云海之间。
只留下,那崖边,独立于风中的青衫道人,与那壶,尚有余温的离别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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