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微熹,一层灰白的薄雾如同轻纱,笼罩着沉睡的泗水城。运河码头在寂静中渐渐苏醒,河水缓慢流淌,拍打着石砌的河岸,发出轻柔的哗哗声。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淡淡的鱼腥味和远处早市传来的隐约人声。
石磊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如同被人用墨汁狠狠抹过。他脚步虚浮,踩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昨夜梦中那扭曲狰狞的鬼影、冰冷刺骨的触感,以及那口下意识啐出的唾沫,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嘴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种微妙的、带着腥甜的灼热感,提醒他那场惊心动魄的梦魇并非全然虚幻。
“磊子!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来得这么早!”一个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带着几分戏谑。
只见码头边一艘旧乌篷船的船头上,蹲着一个身材矮壮、皮肤黝黑发亮的老船工,正是刘老大。
他正就着一碟咸菜疙瘩,啃着一个硬邦邦的粗面馍馍,古铜色的脸上皱纹深刻,如同被风浪常年雕琢过的礁石,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此刻正带着探究的笑意看着石磊。
“瞅你这脸煞白,眼窝黢黑,咋?昨晚没干好事,让哪个娘子的绣花枕头给砸出来了?”刘老大惯常喜欢开些粗俗的玩笑,试图活跃气氛。
石磊猛地回神,心脏不合时邑狂跳了一下,仿佛被窥破了秘密。他慌忙低下头,掩饰着脸上的不自然,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干巴巴地回道:
“刘叔…您就别拿我开涮了。就是…就是昨晚没睡踏实,做了个噩梦,惊着了。”他不敢看刘老大的眼睛,生怕对方从那闪烁的眼神里看出深植于心的恐惧。
“噩梦?”刘老大啃馍馍的动作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眼睛在石磊苍白的脸上扫了扫,哼了一声,“年轻人,火力壮,能做个啥噩梦?除非是心里头有事儿。”
他咕咚灌下一口凉水,用袖子抹了把嘴,“甭瞎琢磨了!一会儿‘永丰号’那大家伙可就靠岸了,一船的湖丝和瓷器,都是死沉死沉的硬家伙!攒足了力气干活是真格的!挣了铜板,啥噩梦买不来二两烧酒浇下去?”
“永丰号”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石磊的耳中,让他浑身一僵。昨夜梦中那堆满珍宝却如同致命陷阱的库房景象瞬间闪过脑海,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更加惨白,几乎透明。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喉咙发紧,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快步走向自己平日等活计的角落,背对着刘老大,假装整理并不存在的工具,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响。
刘老大看着石磊近乎仓惶的背影,啃馍馍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皱起,眼中那戏谑的笑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担忧。
他在这码头混了大半辈子,见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石磊这孩子平日里老实肯干,眼神清亮,绝不是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这子…怕是真遇到什么难心事了。
巨大的“永丰号”漕船如同移动的城堡,缓缓靠岸,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忙。
石磊混在嘈杂的挑夫人群中,机械地扛起沉重的麻包或木箱,肌肉贲张,汗水很快浸透了他单薄的粗布衫。高强度的体力劳动暂时挤压了脑中的恐惧,只剩下重复的喘息和脚步的沉重。
临近午时,日头变得毒辣,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尘土混合的燥热气息。石磊终于得到片刻喘息,走到河边一处相对人少的石阶,想掬起浑浊的河水洗把脸,冲去脸上的汗渍和疲惫。
他蹲下身,手掌刚触及微凉的水面,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在晃动破碎的水面倒影中,他除了看到自己憔悴不堪、写满焦虑的脸庞,眼角的余光似乎还瞥见了一个极其模糊的、苍白的、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灼神情的男人面孔,在他影子的边缘一闪而过!
那面孔绝非刘老大或其他任何熟悉的工友!它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子非饶阴冷和急切!
“呃!”石磊吓得惊叫一声,猛地向后一仰,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河水溅湿了他的裤脚,心脏瞬间缩紧,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咋了咋了?磊子?脚滑了?还是瞧见龙王爷招女婿了?”旁边不远处,一个正在阴凉处埋头修补破旧渔网的老渔夫被他的动静惊动,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深痕、黝黑发亮的脸。
他嘴里叼着一根自制的土烟卷,眯着昏花的老眼,看到石磊狼狈的样子,不由沙哑地笑了起来,露出寥寥几颗发黄的牙齿,带着一种见惯风滥调侃。
“没…没…”石磊惊魂未定,手指颤抖地指向河面,声音发颤,“刚…刚才那水里…好像…有张脸…”
“脸?”老渔夫收敛了笑容,浑浊的眼睛顺着石磊指的方向瞥了一眼荡漾的河水,随即意味深长地咂巴了一下嘴,吐出一口辛辣的烟圈。
“这泗水河啊,年头久了,河底下啥玩意儿没有?沉船、烂网、破罐子…还迎哼,那些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早年间发大水,淹死的人海了去了,怨气重,不肯走哩…有时候啊,它们憋得慌,就想找点啥,或是…还点啥…”
老渔夫的话语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神秘的腔调,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禁忌,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石磊紧绷的神经上。
债鬼…水鬼…难道它们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被执念束缚,徘徊不去,执着于“偿还”或“索取”的可怜又可怖的存在?
“它…它们会怎么做?”石磊几乎是屏住呼吸,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那可就没个准谱喽,”老渔夫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在分享一个大的秘密,烟味和鱼腥味混合着扑面而来,“有的呢,给你托梦,告诉你哪儿藏着好东西,金银财宝啥的;有的呢,变个鱼啊鳖啊的,引你到那深不见底、暗流汹涌的洄水湾里头去;还有更邪性、更直接的…干脆就把‘东西’送到你手上!但老话可是讲得明明白白——鬼送的东西,那都沾着阴司的寒气,拿着烫手!是要倒大霉的!尤其是这水底下摸上来的,那叫什么?那疆买命钱’!”
“买…买命钱…”石磊无意识地喃喃重复,手下意识地捂向胸口,那里贴身藏着的金瓜子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灼人,几乎要烙穿他的皮肤和理智。
“没错!伙子,”老渔夫用那双看透世情炎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语气加重,“有些便宜,贪不得哟!它们那是拿阳世的财,换你阴世的命哩!记住老头子这句话:万一…万一你真撞上了,别贪心,别露怯,鼓起胆子,狠狠啐它!老辈人传下来的话,一口阳气十足的唾沫,能打退三尺鬼!”
又是唾沫!石磊心中剧震,昨夜梦中的情景与老渔夫的话严丝合缝地印证在一起,将那份诡异的经历锤凿得更加真实、更加恐怖,几乎让他窒息。
午后歇晌,挑夫们三五成群,躲在货栈的阴凉地里打盹、赌钱、吹牛闲聊。石磊却毫无睡意,心乱如麻,仿佛有无数蚂蚁在啃噬。
他避开人群,如同梦游般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着,只想离那些喧嚣远一些,离那冰冷的河水远一些,却又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无法真正逃离。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河湾一处极其僻静荒芜的地段。这里芦苇丛生,水流平缓得近乎死寂,岸边堆满了被浪涛推上来的枯枝败叶和垃圾。
远处,一座早已荒废、半边坍塌的河神庙孤零零地矗立着,残破的庙门歪斜欲倒,露出里面黑黢黢、深不可测的空间,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一股阴冷的风从庙门里吹出,带着陈腐的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香烛燃尽后的颓败气息。石磊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庙里黑暗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声,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像是有人在破烂堆里翻身。
石吓了一大跳,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定睛望去。
借着从破窗漏进的微弱光线,他勉强看到神像脚下那堆破烂稻草和杂物里,似乎蜷缩着一个人影。
“外…外面那子…鬼鬼祟祟的…看什么看?!”
一个沙哑、含混、仿佛喉咙里塞满了砂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丝疯癫,“进…进来!让道爷我瞧瞧…你这一身的…晦气!”
人影蠕动了一下,挣扎着坐起身来。是一个穿着件油光发亮、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道袍的老者,头发灰白纠结,如同顶着一个破烂鸟窝,脸上满是污垢,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意外地透出一种时而浑浊、时而异常锐利的光芒。
他手里紧紧抓着一个脏兮兮的酒葫芦,浑身散发着劣质酒液和长期不洗澡的酸馊气味。
若是平日,石磊绝不会与这等看起来疯疯癫癫、邋遢不堪的流浪汉有任何交集,必定避之唯恐不及。
但此刻,他心神恍惚,如同溺水之人,竟鬼使神差地,被那话语中的“晦气”二字戳中心事,迟疑地、一步步挪进了破庙的门槛。
喜欢雾都诡画师请大家收藏:(m.7yyq.com)雾都诡画师七月言情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