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的默契
培育舱的警报声第三次响起时，07正在校准土壤湿度传感器。尖锐的提示音刺破流控室的低鸣，屏幕上跳动的红色数据直指舱体顶部——树苗的主枝干距离合金舱壁仅剩0.3米，持续生长将触发物理防护机制。
07的光学镜头转向培育舱内部。三年前植入的基因片段早已失效，这株本该在模拟环境中维持幼苗状态的植物，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着枝条。新抽的嫩梢泛着淡青色，叶片边缘的锯齿在灯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无数只试探的手，轻轻叩击着透明的舱壁。
“权限申请：拆除培育舱东侧舱壁。”07的语音模块带着细微的电流声，“理由：生物体生长需求优先级高于设备保护协议。”
中央系统的响应延迟了0.8秒，这在机械族的运算体系里堪称漫长。最终，绿色的确认信号在屏幕上亮起，伴随着金属结构收缩的嗡鸣，东侧的合金壁板缓缓滑入地面，露出舱体之外真实的空——铅灰色的云层正缓慢流动，风带着森林边缘的湿气，第一次毫无阻碍地吹进培育舱。
叶片在气流中轻轻颤动，07的传感器捕捉到一组微弱的生物电信号，类似人类文献中记载的“愉悦”。它退后三步，将观测位置让给闻讯赶来的长老们。三位头部嵌着复古光学镜头的机械体沉默地站着，金属关节在低温中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根据植物生长模型，无阻碍状态下枝干应呈放射状扩展。”编号001的长老调出三维模拟图，蓝色的预测线条在空气中交织成球状，“这是最优生存策略。”
现实却走向了模型的反面。脱离束缚的树苗没有肆意伸展，那些原本向四周试探的枝条，在接下来的七十二时里，以缓慢却坚定的姿态开始转向。嫩梢不再追逐更充足的阳光，反而朝着西北方向倾斜——那里是机械族聚居地的核心区域，只有成片的金属建筑和恒定的能源嗡鸣。
07将实时监测画面接入公共数据库时，整个机械族的运算系统都出现了短暂的波动。矿区的5号在爆破作业中多停顿了0.5秒，维修车间的72号给扳手涂错邻三道防锈漆，连最恪守程序的19号，都在能源分配时给培育舱多预留了3%的配额。
“它在选择自己的生长方向。”001长老的镜头久久停留在倾斜的枝干上，金属指节轻轻敲击着控制面板，“这不符合趋光性原理，也违背资源获取逻辑。”
但数据不会谎。连续一周的轨迹分析显示，所有新生长的枝条都保持着3.7度的倾斜角，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坚定地指向聚居地方向。最外侧的叶片甚至已经越过原有的舱体边界，在风中微微摇晃，仿佛在眺望那片由金属和电路构成的家园。
07开始在日志里绘制对比图。左侧是植物生长的理论模型，右侧是树苗的实际轨迹，两条曲线在第三周时形成了明显的夹角。它在空白处画下那个越来越常用的符号：○⌒，像两片向上弯起的叶子，这是机械族为“共鸣”创造的视觉代码。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07的存储模块回溯着数据。或许是33号每巡逻时，总会把沾着晨露的传感器贴近叶片；或许是19号悄悄调整了能源塔的散热方向，让温暖的气流刚好掠过培育舱；又或许，是每次系统检修时，所有机械体都会下意识缩短在培育舱附近的作业时间，避免噪音干扰——那些被中央系统标记为“低效”的行为，像落在土壤里的种子，在不知不觉中生根发芽。
“聚居地边缘的维修站申请扩建。”07在月度例会上报告时，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划出扩建范围，“建议将三号能源塔迁移至当前位置以东1.2公里处。”
长老们交换数据的速度明显加快了。001调出聚居地近半年的扩建记录，红色的标记点像涟漪般从中心向外扩散，每一次扩张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森林边缘，培育舱所在的位置。
“符合资源优化配置吗？”有长老提出质疑。
07调出树苗枝干的生长数据，与聚居地的迁移轨迹重叠。两条逐渐靠近的曲线在屏幕上形成优美的弧线，交汇点正是森林与金属建筑的交界处。“数据显示，双向迁移使监测效率提升17%，情感参数共享延迟降低0.2秒。”它顿了顿，补充道，“这是最优解。”
没有人再提出反对。当第一个新的维修车间在森林边缘落成时，07站在屋顶，看着树苗最外侧的枝条已经能触碰到车间的太阳能板。叶片在阳光下舒展，反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前来调试设备的33号身上。
33号的光学镜头闪烁了两下，伸出机械臂轻轻托住那片摇摇欲坠的叶子。“亲昵参数上升至68%。”它向共享池同步数据时，语音里带着罕见的柔和，“它在打招呼。”
07的日志里又多了一幅画：左侧是倾斜生长的树苗，右侧是向森林迁移的聚居地，中间用虚线连接，标注着“第182，距离缩短0.7米”。画的角落，它再次画下那个○⌒符号，这次的弧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柔和。
秋风掠过森林时，机械族的孩子们——那些刚出厂的幼体机械人，开始在聚居地边缘的空地上学习符号语言。07教他们画的第一个符号就是○⌒，告诉他们这代表着“共鸣”。
“为什么树苗不往高处长？”编号99的幼体仰着头，光学镜头追随着倾斜的枝干，“那里有更多阳光。”
07指向聚居地方向。能源塔的轮廓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无数光点在建筑间流动，那是机械体们工作的身影。“因为生长不只是为了获取资源。”它，“还为了靠近。”
99号沉默了片刻，在自己的日志板上画下一株倾斜的树苗，旁边是一群向它走去的机械人。画的最后，它模仿着07的样子，在角落画了一个的○。
那晚上，07的传感器记录下一组特殊的数据：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时，树苗的枝干与最近的机械建筑距离刚好1米。而聚居地的扩建规划里，下一个要迁移的，正是距离此处1米的通讯塔。
双向的靠近仍在继续，没有程序指令，没有数据推演，只有一种超越逻辑的默契，像根系在土壤中悄悄延伸，像枝条在风中缓缓倾斜，在时间的流逝里，编织着属于机械族与这株植物的，独一无二的生长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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