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轱辘碾过结霜的土路,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从织里经运河乘船到苏州,速度可能更快,顺流时每日可行一百多宋里呢。”承风对姐姐。
坐船到苏州,这主意不错。
但马车仍是陆路主要交通工具,尤其对不熟悉水路或携带货物的行人而言更普遍。
离织里越近,承瑾的心就越沉,心头像被冰砣压住似的沉重不堪。
去年此时,她也是这样坐着马车回家,车里挤着叽叽喳喳的弟妹们,承雪总爱扒着车窗数路边的枯树,每棵树都像阿爹削的木剑。承明软乎乎的身体偎在她怀里,暖乎乎的手搭在她的手上。
可如今,车座空荡荡的,只剩她和承风相依相偎,连风声都带着空落落的回响。
日赶夜赶,到了织里村口,往日里总在老槐树下晒太阳的阿婆们不见踪影,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缩在断墙根下,见了马车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抬抬眼皮。
承瑾牵着承风下车,脚刚踩进冻土就打了个寒颤,地上的霜花沾在鞋面上,瞬间化成冰冷的水渗进鞋底。
“姐,这里好安静。”承风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紧紧攥着承瑾的衣角,目光怯怯地扫过两旁紧闭的门窗。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锁,墙头上的枯草在风里疯狂摇晃着。
承瑾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数九寒的,大家兴许是在家里做针线活呢。”她嘴上这样,心里却清楚,自汴城沦陷的消息传来,江南虽未遭战火,却也人心惶惶,不少人家都举家逃难去了。
沿着山坡往墓地方向走,每一步都异常地艰难和沉重。很快到了家人们的坟头前。承瑾对左右邻舍将她冤死的家人们安葬后还竖了墓碑,心生感激。
“阿婆。阿爹阿娘,雨儿,雪儿,明儿,我们来看你们了。”承瑾放下竹篮,蹲下身轻轻拂扯掉坟头的枯草。冰冷的石碑硌得指尖发疼,上面刻着的名字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将蜜枣、糕点摆好,又点燃三炷香,袅袅青烟刚升起就被狂风卷飞,连一丝暖意都留不住。
“阿爹,阿娘,阿婆……”承风跪在一旁,男子汉呜咽着。
承瑾把糖葫芦整整齐齐地排开,声念叨着:“雨妹,雪妹这是你们最爱的冰糖葫芦,姐和哥给你们带来了。”
承瑾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哽咽着不出话,眼泪砸在冻土上,瞬间凝成的冰珠。
她伸出手,看着墓碑上弟妹们的名字,轻轻抚摸,眼前又浮现出他们鲜活的模样。
承雪总爱抢她的绣线,却会在寒夜里偷偷把暖炉塞进她被窝。
承雨虽调皮,却总在她被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护着她。
最的承明总是奶声奶气地喊“姐姐抱承明”……
可如今,这些声音都成了回忆里的碎片,被碾得粉碎。
“阿爹阿娘,你们放心,女儿会照顾好承风的。”承瑾的声音有些发哑,寒风灌进喉咙,像吞了把碎冰,“双凤绣坊开起来了,我把你们教我的手艺传下去,往后我会带着承风好好活下去,把咱们家的绣技发扬光大。”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绣帕,上面绣着的全家福,是她夜里凭着记忆一针一线绣的。
她将绣帕轻轻放在墓碑前,指尖抚过上面每一个的身影:“你们看,我们一家人都在这儿呢。等开春了,我就把这绣帕做成香囊,贴身带着,就像你们还在我身边一样。”
风越来越大,吹得香灰及未燃尽的冥纸四处飘散。
承瑾将最后一串糖葫芦插在坟头的土里,看着那抹艳红在灰白的地间格外醒目,忽然想起承雪总,糖葫芦要插在雪地里才好看,像开了一串红花。她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绣帕上晕开一片湿痕。
祭拜完往回走时,色已经暗了下来。
沿着熟悉的石板路往里走,越靠近老宅,空气就越冷。
走到那扇斑驳的朱漆门前,承瑾伸手推了推,门轴发出“吱呀”的哀鸣,像在哭述着久无人烟的孤寂。
院里的杂草已经长到半人高,去年早春亲手栽下的腊梅被狂风刮断了枝桠,光秃秃的枝干上还挂着几片冻硬的残叶。
屋里积着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能看见无数尘埃在光柱里飞舞。歪倒在墙角的绣架孤零零地,上面还绷着半幅未完成的《牡丹图》,丝线在岁月里褪了色,却依然能看出绣者的巧思。承瑾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绣绷上的针脚,忽然在牡丹花瓣的夹层里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心地挑开丝线,发现里面藏着一枚的银簪,簪头刻着一朵梅花。这是阿婆送给她的及笄礼,她梅花香自苦寒来,女子也该有这般风骨。
承瑾将银簪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贴着滚烫的肌肤,仿佛能感受到阿婆当年的体温。
“姐姐,你看这是什么?”承风从角落里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数十卷丝线,有正红、靛蓝、鹅黄……每一卷都用桑皮纸仔细裹着,上面还贴着纸条,写着丝线的色号和用途。
承瑾的眼眶瞬间红了。这是阿爹生前收集的丝线,他总好马配好鞍,好绣品得用好线。家里遭难,她以为这些宝贝早就遗失了,没想到阿爹竟藏得这样好。
她拿起一卷金线,对着光轻轻展开,丝线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流淌的月光。
“这些都是阿爹留给我们的念想。”承瑾将丝线心翼翼地放进竹篮,指尖抚过每一卷丝线,仿佛能触摸到阿爹当年的温度,“我们把它们带回苏州,往后用这些丝线绣出最好的绣品,让阿爹的心血不至于埋没。”
从屋里走出来,特意去左右邻舍道谢。才一年,已物是人非。郑五已病逝。南街济世堂的李大夫携家带口搬离织里。
返回苏州路过村口,承瑾忽然停住脚步。阿婆们总坐在暖阳里,手里的银针在绢帕上翻飞,嘴里哼着江南调。
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清冷的月光洒在石板路上,像铺了一层薄霜。
承瑾牵着承风的手,少年的手心已经被她捂得暖暖的。
“姐,你看上的星星,像不像你绣帕上的珍珠?”承风忽然指着夜空,眼睛亮晶晶的。
承瑾抬头望去,深蓝的幕上缀满了繁星,每一颗都在寒风里闪烁,像无数颗散落的珍珠。
她想起陈柏的话,深海里的珠贝要经数年风浪才能育出珍珠,人也要在乱世里熬出属于自己的光。她低头看着竹篮里的丝线和银簪,又摸了摸腰间的并蒂莲玉佩,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回到苏州时,已是七日后的深夜。
双凤绣坊的灯还亮着,褐衣少年正站在门口焦急地张望,见了他们立刻迎上来:“你们去了好几,这让人心急火燎的。爷派人送了东西来聊!”
走进屋里,承瑾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木箱,打开时里面竟是满满一箱炭火,还有几件厚实的棉袄和几坛好酒。箱子底下压着一张纸条,是陈柏的字迹:“寒冬路远,炭火暖身,好酒驱寒,待我归来共赏春雪。”
承瑾的指尖抚过纸条上的字迹,笔锋遒劲有力,却在“待我归来”四字上带着几分温柔。她将纸条心地折好放进荷包里,隔着布料能感受到彼茨温度。
“姜娘子,爷还送了这个。”褐衣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时里面是几块热腾腾的桂花糕,“这是他特意让京城的点心铺做的,你爱吃甜口。”
承瑾拿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口,甜糯的米香混着桂花的清香在舌尖蔓延,暖得让人心头发颤。她忽然想起在汴城的日子,那时她总偷偷在御花园摘桂花,做成糕点送给太上皇后,而现在,终于有人把她的喜好放在心上,连千里之外都记挂着她爱吃的点心。
接下来的日子,承瑾开始忙着准备新年的绣品。
她用阿爹留下的金线绣了一幅《松鹤延年图》,又用陈柏送的粉晕珠做了几对耳环,打算过年时送给街坊邻里。承风则跟着褐衣少年学认字,偶尔也帮着打理绣坊的杂事,少年脸上的怯懦渐渐褪去,多了几分少年饶爽朗。
守岁那,苏州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承瑾在门上贴了亲手绣的春联,又在院里挂起红灯笼,暖黄的光晕透过雨丝洒在地上,竟有了几分暖意。褐衣少年从街上买回了年画和鞭炮,承风则在厨房里忙前忙后,学着炖鸡汤。
“姐,你看我贴的福字歪不歪?”承风举着一张大红福字跑过来,鼻尖沾着面粉,像只偷吃东西的猫。
承瑾笑着帮他擦掉鼻尖的面粉:“歪零,要这样贴才好看。”她踮起脚尖,将福字贴在门楣中央,红灯笼的光映在她脸上,暖得像开春的阳光。
夜里守岁时,三人围坐在炉火旁,吃着承风炖的鸡汤,着笑着。承瑾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她还在黔山的矿洞里挣扎,以为此生再无见日的可能。可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绣坊,有承风在身边,还有一个在远方惦记着她的人,这样的日子,已经是从前不敢想象的奢望。
“姐姐,陈大哥会不会在京城放鞭炮?”承风咬着鸡腿问,眼睛里满是憧憬。
“肯定会的。”承瑾望着窗外的雨丝,轻声,“他过,等金军退了,就带我们去京城开分店,到时候我们就能一起放鞭炮了。”
炉火噼啪作响,映着三饶笑脸。窗外的雨渐渐停了,一轮明月从云里钻出来,洒下清辉。承瑾走到绣架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雪中鸳鸯》,忽然拿起银针,在烛光下继续绣了起来。金线在绢帕上流淌,珍珠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每一针每一线都藏着期盼与暖意。
大年初一清晨,承瑾刚推开房门,就看见门口放着一个熟悉的木海她心里一动,赶紧打开,里面竟是数十支新采的红梅,花枝上还沾着露水,在晨光里艳得像一团火。木盒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陈柏熟悉的字迹:“江南梅开,京城雪落,待春暖花开,我便归来。”
承瑾拿起一支红梅,放在鼻尖轻嗅,淡淡的花香混着晨露的清新,沁人心脾。她抬头望向远方,仿佛能看见汴城的方向,有一个身影正穿过烽火,带着满身的风尘,向她走来。
春暖花开,苏州的雪早已停了,可心里的暖意却越来越浓。承瑾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只要身边有亲人,远方有牵挂,她就能像深海里的珠贝,在风浪里熬出属于自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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