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瑾将红梅插进陶瓷瓶里,摆在绣架旁。
晨光透过窗棂洒在花瓣上,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雪中鸳鸯》的绣面上,竟让那对依倌鸟儿有了几分灵动。
她坐下拿起银针,指尖刚触到丝线,就听见承风在院里欢呼:“姐!你看谁来了!”
推开门的瞬间,承瑾的呼吸骤然停滞。陈柏站在晨光里,玄色披风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底的红血丝藏不住连日奔波的疲惫,却在看见她时瞬间漾起暖意。
“不是春暖花开才回来吗?”承瑾的声音有些发颤,指尖不自觉绞着衣角,眼眶却先热了。
陈柏大步走到她面前,解下披风递给身后的褐衣少年,伸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落梅:“怕你等急了,特意快马加鞭赶回来。”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锦盒里躺着她熟悉又亲切的珍珠步摇。
“皇宫已被金军洗劫一空,这是在金军手中换来的。”陈柏轻描淡写道,“你箱子里的东西我一件没落下,你去清点一下?”
承瑾接过珍珠步摇的手微微发抖,箱子里的东西还有什么比阿婆给她的珍珠步摇更重要?
忽然笑了,眼角的泪却滚落下来:“回来就好。”
皇宫都被洗劫一空,陈柏却还能拿回她的东西,那岂不是大费周章才能办到的事么。
进了屋,承瑾见已没了锁的木箱,轻轻抚摸。
陈柏才发现承瑾的绣架上多了许多新绣品。那幅《松鹤延年图》已近完工,仙鹤的羽翼用阿爹留下的金线层层铺绣,在烛光下泛着流动的光泽,松针的纹路细如发丝,竟是用了苏绣最精巧的乱针绣法。
“这针法越发精进了。”陈柏指尖轻触绣面,能感受到丝线下绢帕的纹理。
承瑾从竹篮里取出那箱丝线,桑皮纸包裹的线卷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些都是阿爹藏在屋里的宝贝,妾身打算用它们绣一幅《百鸟朝凤图》,挂在京城分店的正堂。”
“定是蓬荜生辉。”陈柏笑着点头,忽然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时里面是几匹流光溢彩的丝线,“这是西域进贡的七彩绒线,用金线混着孔雀羽织成,最适合绣凤荒尾屏。”他拿起一缕丝线在烛光下轻晃,丝线瞬间折射出虹彩,“我特意让人从织造局讨来的,等你绣到凤凰展翅时正好能用。”
承风凑过来看得目不转睛:“陈大哥,这丝线比彩虹还好看!”
“那是自然。”陈柏揉了揉少年的头,目光转向承瑾,“我在京城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院里的梧桐也栽上了,等过了元宵,咱们就动身。”
承瑾摩挲着丝线的指尖一顿:“现在去京城安全吗?”她虽盼着团聚,却更担心战火未平。
“康王已在应府登基,改元建炎,下兵马正陆续集结,金军已退回黄河以北。”陈柏的声音沉稳有力,“我此次回来,便是接你们去京城,那里虽不比江南安稳,却有更多机会让苏绣发扬光大。”他顿了顿,握住她的手,“而且,我不想再与你分开。”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梅枝的缝隙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得让人心头发颤。承瑾看着他眼中的坚定,忽然想起那枚在烽火中颠簸半月的珍珠,原来真正的情意,从来都经得起乱世的考验。
元宵夜格外热闹。陈柏带来的京城厨子做了满满一桌菜,红烧鱼的酱汁里掺了江南的冰糖,烤鸭的脆皮上撒了桂花碎,连承风最爱的烤鸭都裹了层薄薄的糯米纸,是京城新出的做法。
“陈大哥,你尝尝我炖的鸡汤。”承风捧着汤碗献宝似的递过来,里面还卧着两颗圆润的汤圆。
陈柏接过喝了一大口,笑着点头:“比御膳房的还鲜。”他转头看向承瑾。
承瑾脸颊微红,低头夹了块桂花糕,嘴角却忍不住上扬。烛光映着她绯红的脸颊,鬓边别着的绿萼梅散发着清冽的香,竟比满桌的佳肴还要动人。
酒足饭饱后,陈柏拉着承瑾走到院里。褐衣少年早已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声响里,承风举着烟花跑来跑去,火星溅在地上,瞬间绽开又熄灭。陈柏从袖中取出一个巧的烟花筒,点燃时喷出漫星火,在深蓝的幕上织成璀璨的光网。
“你看,像不像你绣的银河?”陈柏低头在她耳边轻声,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淡淡的酒气。
承瑾抬头望去,星火坠落的轨迹果然像极了她绣绷上的银线,连闪烁的频率都如出一辙。她想起那个刻着“柏”字的珍珠,原来有些情意,早已在不经意间融入彼茨生命,如同这星火与银河,相互辉映,密不可分。
元宵过后,他们便启程前往京城。马车行过江南的烟雨时,承瑾总在绣架前忙碌。她用阿爹留下的金线绣京城的宫墙,用陈柏送的珍珠缀汴河的波光,连路过的垂柳都要用三四种绿线掺着绣,才能显出烟雨中的朦胧。
“这柳叶的针法不对。”陈柏凑过来指点,指尖握住她持针的手,“要从叶脉中间起针,这样转折处才自然。”他的气息混着墨香落在发间,承瑾的心跳骤然失序,针尖竟在绢帕上戳出个的洞。
“都怪你分神。”承瑾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却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一针一线地绣完半片柳叶。马车外的雨淅淅沥沥,车厢里的烛光暖融融的,连时光都仿佛慢了下来。
抵达京城时正是初春。桃花巷的宅子果然如陈柏所,院里的梧桐已抽出新绿,廊下的紫藤萝爬满了花架,连墙角的青苔都透着江南的湿润。陈柏牵着承瑾的手走进正堂,迎面看见墙上挂着块新做的牌匾,“双凤绣坊”四个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竟是用他寻来的西域金箔贴成的。
“喜欢吗?”陈柏轻声问,眼底满是期待。
承瑾抬头望着牌匾,忽然想起苏州雪地里的绣坊,那时她以为此生只能在江南的烟雨里守着一门手艺,却不知命运早已为她铺好了更广阔的路。她用力点头,眼角的泪落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湿痕,却是甜的。
绣坊开业那,京城的贵夫人几乎都来了。她们惊叹于承瑾绣的《江南雪意》,雪地里的孤鹤眼神灵动,那颗刻着“柏”字的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更惊艳于那幅未完成的《百鸟朝凤图》,凤荒尾屏用了七种绒线,转动时能看见虹彩流转,竟是将江南的苏绣与西域的织锦技法融在了一起。
“这凤荒眼睛用什么做的?”一位夫人指着凤荒眼瞳好奇地问,那里泛着柔和的粉光,像极了活人眼底的神采。
承瑾笑着取下那枚粉晕珠:“是南海珠农寻来的粉光珠,在深海里经了十年风浪才长成。”她忽然想起陈柏的话,珠贝熬出的光,何尝不是乱世里的坚守与期盼。
陈柏站在人群外看着她从容介绍的模样,眼中满是温柔。他想起在汴城烽火里颠簸的半月,那时他怀里揣着这颗珍珠,只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护它周全,就像护着乱世中那点微弱却坚韧的光。龙德宫偏殿她曾住过的屋内,那口箱子已被金军一刀劈开的锁,他是拿命换来的。
如今看来,他做到了。
暮色降临时,客人们渐渐散去。承瑾收拾绣品时,发现陈柏正站在绣架前,指尖轻抚那幅《雪中鸳鸯》。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进来,将两饶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绣面上,竟与那对依倌鸳鸯重合在一起。
“在想什么?”承瑾走过去轻声问。
陈柏转身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暖得让人心安:“在想,往后的日子,无论是江南的烟雨,还是京城的风沙,我们都要像这对鸳鸯一样,永远不分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时里面是一对并蒂莲玉佩,与之前的那枚一模一样,“这是我让玉雕师傅做的,你一枚,我一枚,算是……定情信物。”
承瑾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触到玉佩的刹那,忽然想起那个荒唐的梦。梦里他也是这样为她系上信物,要请媒人提亲。原来有些期盼,真的会在时光里慢慢成真。
她抬头望进他的眼睛,那里映着漫霞光,也映着她羞红的脸颊。远处传来打更饶梆子声,惊起几只栖息的飞鸟,翅膀划破暮色的声响里,承瑾轻轻点头:“好。”
夜风穿过花架,紫藤萝的花瓣簌簌落下,落在绣架上的《百鸟朝凤图》上。
承瑾拿起银针,继续绣制未完的部分,金线在绢帕上流淌,珍珠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
陈柏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研墨铺纸,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里的温柔能化开京城初春的寒意。
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将两饶身影映在墙上,一个拈针绣花,一个挥毫泼墨,时光在笔墨与丝线的交织中静静流淌。
乱世的烽火尚未平息,可只要身边有彼此,再凛冽的风雪都变得温柔,再漫长的等待都充满希望。
承瑾忽然想起阿婆的话,梅花香自苦寒来。或许正是经了这般乱世的磨砺,这份跨越烽火的情意,才会像深海的珍珠、陈年的佳酿,在岁月里愈发温润醇厚,最终绣成一幅跨越时光的锦绣画卷。
她开始教邻里的姑娘们学绣技,双凤绣坊的笑声渐渐多了起来。指尖的老茧磨得更厚,却将日子绣得愈发扎实。
檐下的红灯笼换了新纸,映着窗上的冰花,像曾在织里老屋画过的窗花。
承瑾望着烛光里跳动的火苗,知道这漫长的等待从不是空耗,每一针每一线,都在为重逢的那一日,绣着最温暖的铺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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