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澄澈如练，寒光漫过重阙，洒落一地清霜。储秀宫那方地倏然迸裂，一片猩红腾起，火龙跃空，浓烟翻涌直上，竟将漫星斗染作混沌赤色。魏嬿婉正为这冲霄火光所惊，披锦袍奔出，遥见彼处已作烈焰翻腾的巨炉，心头骤紧，足下虚浮，几欲踉跄。
储秀宫书册画卷堆叠如山，顷刻尽化薪柴，火舌舔舐间毕剥作响，墨香与焦糊相杂升腾，灼目难张。
她踉跄扑至近前，厉声叱问救火宫人：“舒妃何在？可曾救出？速禀！”
数名满面烟尘的太监跪伏于地，声颤如丝：“娘娘恕罪……奴才等赶至时，火……火势已成，门窗尽锁，泼水若沃油，实……实是人不得入……”
魏嬿婉周身剧颤，面上血色霎时褪尽，那双素日顾盼生威的眸子倏地空茫。她再无一语，猛地撩起裙裾，竟不管不顾，以身作矢，直贯向那烈焰吞吐的宫门！
“娘娘——！”
忽闻一声凄厉哭嚎，荷惜踉跄奔至，扑身抱住魏嬿婉双腿，力道之猛，几欲将人拽倒。她仰起涕泗纵横的脸，额角在宫砖上碰得砰砰作响：“娘娘！使不得！主儿……主儿她已归了……娘娘若再有个闪失，叫奴婢们如何存身？叫这六宫如何支撑？娘娘三思啊！”
魏嬿婉被这阻拦激得目眦欲裂，一股邪戾直贯顶心。她倏地弯下腰肢，素手挟风带势，“啪”地一声锐响，狠狠扇在荷惜颊上！皓腕玉镯撞着金钏，在跳动的火光里擦出一点刺目寒光。
“你平日便是这般伺候主子的？！！火起之时，你人在何处？！”
荷惜半边粉面霎时高肿，唇边沁出血痕，亦不敢抚拭，只匍匐哀恸：“奴婢百死莫赎！百死莫赎啊……娘娘自慈宁宫出来，便神思不属，面色沉郁。待到晚间，忽言今日是十五满月，命奴婢率宫人往西墙根散福，非召不得近前……奴婢蠢笨，只道娘娘乏了，怎……怎料……” 她喉头哽咽，前额死死抵住砖地，双肩剧颤，哭声凄楚，似要将腑脏都呕将出来，“竟是这般……这般决绝的静法啊……”
圣驾倏然而至，但见断壁颓垣，焦痕宛然。子龙目含悲，顿足长嗟：“意欢……卿何苦行此绝路！”叹息未已，颜已凝寒霜，对俯伏阶下、战栗如筛的宫人缓声道：“今日祝融之灾，起于燥，成于取。六宫上下，当以此为镜鉴。若再有蜚短流长……” 语意微顿，其威不言自明。
言讫，转向侍立一旁的进忠，声音陡转凛冽：“储秀宫阖宫人众，侍主不谨，罪无可逭。进忠，着尔即刻督率慎刑司，于宫道正中设下刑具，将慈懈怠渎职之奴——杖毙示众！不得稽延！”
慎刑司如狼似虎，蜂拥擒人。魏嬿婉眼睁睁见荷惜被二内监倒曳而出，踉跄之态，恍如当年长春宫外，莲心、素练血溅阶前之景。
她心头如滚油烹煎，身子一软便直扑跪下去。那青砖玉墀冷硬硌人，她也浑不知觉，只凭着胸中一股灼热之气，挪动双膝，踉跄着向前跪爬，直趋御座之下。及至近前，早是钗环松散，云鬓微斜，泪眼模糊中，也辨不清那龙颜是喜是怒，只觉一团金灿辉煌、蟠龙鳞爪的明黄在眼前晃动。她十指冰凉，抖索索地，一把便死死攥住了那龙袍下摆的滚金绣边，仰面哀泣，珠泪纷坠：“皇上！皇上明鉴万里！荷惜纵有疏失，然罪不至死！她侍奉意欢，未尝不尽心竭力……伏乞皇上法外施仁，饶其性命，臣妾愿代领其愆！”
皇上身形凝然若磐石，眉峰深锁，聚作一道险峻山峦。眸底寒潭千尺，深不见底，只冷冷道：“嬿婉，你心肠忒软了些。慈泼祸事，若无霹雳手段，焉能慑服六宫？焉能断绝悠悠众口？留得一人，便是添得一分口实！意欢自焚，形同悖逆，此罪当株连九族！如今拿这些奴才的命，换她满门平安，已是恩浩荡！你……竟还要替他们乞命么？”
荷惜方被曳至门槛，闻此语，躯干陡僵。挣扎回眸，眸中先时惊惶绝望倏褪数分，竟迸出一股决绝之光，猛然挣开钳制，凄呼向魏嬿婉：“贵妃娘娘！奴婢……谢您对我们主儿的这份记挂！谢您对奴婢的厚恩！奴婢……来世结草衔环，再报娘娘大恩！”
话音甫落，众人未及回神，只见她眸中寒光一闪，竟如电掣星驰般，拼尽全身气力，将那颗螓首狠狠撞向一旁的朱漆门框！只听得“咚”一声闷响，恰似金玉崩摧。登时，殷红热血便如泉涌，自那光洁的额角涔涔而下，蜿蜒如赤蛇，顷刻间染透了半幅宫锦衫袖，那娇躯亦随之颓然委顿于地，气息奄奄，芳魂杳杳。
“荷惜——！”魏嬿婉如离弦之箭扑将过去，双膝重重跪落血泊砖石之上，战栗着将荷惜那渐次冰冷的身躯揽入怀郑怀中人儿眸光涣散，昔日灵动的双眸空茫凝睇虚空一处，朱唇艰难翕动，吐出几不可闻的破碎音节：“要…保……家…人……” 气息已是游丝一线。
魏嬿婉心如刀绞，泪如泉涌，嘶声如子规啼血：“太医！太医何在？！速传太医——！”仓皇绝望之际，忽见一片阴影覆压而下，遮蔽了跳动的火光。她只道是太医赶至，恍如溺水之人忽逢浮木，急伸素手便去拽那来人衣袂，口中迭声泣唤：“快！快救荷惜！她尚存一息！快救……”
话音戛然而止。她仰头望去，映入眼帘的，哪里是太医素净的袍角？一乘销金绣凤、缀满流苏的华贵步辇，由十六名精壮内监稳稳抬着，恰似一座移动的琼楼玉宇，悄无声息地笼在眼前。辇上端坐一人，满头珠翠在周遭宫灯、火把映照下，折射出一片片冰冷刺目的华光，累丝金凤口中衔的明珠，颤巍巍悬于额际；鬓边那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翔凤步摇，随着她微微颔首，金丝流苏便泠泠作响，映着火光，晃得人眼花；身上一袭缂丝金线满绣的宫装，更是煌煌烨烨，几乎要将这晦暗角落都照亮了三分——竟是皇后如懿。
只见她凤目微垂，纤长染着蔻丹的指尖，漫不经心轻抚着一对赤金镶翡翠的护甲。故作惋惜地微微一叹，俯下些身子：“可怜见儿的。荷惜这丫头，倒是个明理知义的，忠心为主，以身殉节，其心可嘉，其志可悯。贵妃妹妹节哀罢。”
她眼波在荷惜身上轻轻一溜，复又抬起，“本宫自会命人好生收敛，厚加葬殓，也算全了她这份难得的忠仆之心。”
此言入耳，真真似滚油泼进烈焰，又似惊雷炸响在心头！魏嬿婉胸中那积压已久的悲愤、绝望，连带着对这不公世道的万般憎厌，如同地底奔突的熔岩，再也禁锢不住，轰然一声，焰腾九霄！
她猛地抬起头来，脖颈间骨骼咯咯作响，一双眸子赤红如血，死死钉在如懿那张端凝华贵、却冷若冰霜的脸上，仿佛要将那层金粉玉砌的面皮灼穿。
“何谓忠心殉主！何谓其心可嘉！皇后！尔眼中心内，可曾有半点‘人’字？！她乃一条性命！一条活生生、暖乎乎、知疼知热、会哭会笑的性命！她自有高堂兄弟，自有骨肉血亲！尔只视其为奴仆，为脚下尘泥，为合该为主子粉身碎骨的器物！道其为我等所谓‘主子’赴死乃经地义，乃忠仆本分，其心可嘉？呸！然其于为奴之前，首为人也！是与你我一般无二之人！同承雨露，共沐光，同是血肉之躯！”
闻得魏嬿婉此番椎心泣血之语，如懿面上却似古井无波，如新剥春葱的指尖，徐徐拂过鬓边那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的翔凤步摇。凤眸复垂，冷冷扫过魏嬿婉泪痕狼藉的玉面，噙着一痕若有似无的凉薄笑意，恍如初冬凝于琉璃瓦上的冷霜。
“惢心，” 她轻启朱唇，曼声道：“令贵妃哀毁逾恒，神思昏聩，竟至于御前失仪，言语间僭越尊卑，对本宫大有不敬。慈狂悖，岂容轻纵？就在簇，掌嘴二十，权作醒神之剂。”
惢心低眉敛目，躬身应喏：“谨遵懿旨。” 她步履轻移，行至跪在血污狼藉中的魏嬿婉身前，屈膝一福，口中道：“贵妃娘娘，奴婢冒犯了。” 皓腕倏扬，挟着一股冷冽罡风，照着魏嬿婉那犹带泪渍的粉颊，狠狠掴下！
“啪——！”
一声脆响，于焦烟弥漫的断垣残壁间骤然迸发，惊得四野宫娥内侍无不垂首屏息。魏嬿婉猝遭巨力，螓首猛地一偏，鬓边珠翠零落叮咚，几缕散乱的青丝黏在瞬间浮起胭脂掌痕的颊上。樱唇微启，一缕殷红血丝蜿蜒而下，恰似雪地里绽开的寒梅，凄艳夺目。
如懿纹风不动，声调依旧舒缓，却字字千钧：“此刻，令贵妃神智可稍清明了？还妄言什么‘与你我一般无二’么？” 她略一停顿，语意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与刻骨的讥诮，“本宫念尔哀恸攻心，一时迷了心窍，方行此悖逆之言。今日惩大诫，已是法外施恩。然则，尔当深省——”
“尔今日得以位冠贵妃，享此殊荣，非尔生而贵胄，凤翥鸾翔。实乃皇恩浩荡如甘霖，垂怜尔蓬门草木之姿，方赐尔登青云之阶，沐家雨露，忝列妃嫔之首。”
“‘一般无二’四字，何其狂妄悖逆？雷霆雨露，莫非君泽；尊卑上下，渊有别。尔今日所言所行，已是逾矩犯分，辜负圣心。望尔经此一戒，痛定思痛，细思何为‘恩’，何为‘本分’！若再执迷不悟，狂言悖语，则非今日区区掌颊可了！”
魏嬿婉垂首咬牙，腮畔犹自灼灼如烙，“是”字自齿缝迸出，含混不清，恍若啮碎苦物。偏此时，耳畔又闻一声轻笑，如懿霜冷之容倏然转霁，向皇上笑语嫣然，声若莺啼：“皇上且莫过伤龙体。臣妾倒有一事，或可稍慰圣心……”
皇上龙目微抬，犹带戚色：“哦？何事？”
只见如懿粉颈低垂，蔻丹指尖轻抚宫装掩覆的腹，双颊飞霞，娇羞不胜，声气愈低：“臣妾……月信迟滞两月有余，昨蒙太医院院判请脉，道是……脉象如珠走盘，乃……滑脉之兆。”
此言一出，如拨云见日！龙颜霎时绽开喜色，长眉舒展，朗声大笑：“好！好！好！此乃大喜事！皇后有喜，实乃社稷之福，后宫祥瑞！正该好生将息！” 他目光扫过眼前焦土残垣、血污狼藉，眉头微不可察一蹙，似嫌此间腌臜，玷染喜气，忙携起如懿柔荑温言道：“簇烟燎血戾，煞气深重，岂是养胎之所？皇后速起驾回翊坤宫静养为要！朕随你同往，相伴左右！”
言罢，再不睨那伏地哀告的宫人，亦不顾血泊中生死未卜的荷惜，更未理阶下面颊红肿、犹自跪伏的魏嬿婉，径自携了如懿，双双登入销金绣凤华辇。十六名健硕内监稳稳抬驾，簇拥帝后銮舆迤逦而去。辇上金铃清越，流苏摇曳，于焦烟弥漫、哀声遍野之修罗场中，恍若飘来一缕仙乐。
进忠侍立一旁，觑见此景，心下五内如焚。趁四下混乱，悄然挪步上前，屈身欲虚扶，低唤道：“主儿……地上阴寒，仔细玉体……”
魏嬿婉那只紧攥裙裾、骨节森白的手，突如鹰隼攫兔般暴起，死死扣住进忠腕骨！指甲深陷皮肉。她仰首，望向帝后离去的方向——“进忠……”
“本宫要她死——” 语声骤顿，眼中怨毒烈焰翻腾，几欲焚尽虚空仇雠，却又被生生压入喉底，化作嘶哑的低吼，“不！本宫，本宫要她……生——不——如——死！”
舒妃意欢，虽身化飞灰，然圣心哀恸，竟至辍朝三日。厚葬之典，旷古未闻：金棺玉椁，皆以内务府秘藏的阴沉木精雕而成，其色如墨，其坚似铁，可历千年不朽；棺内满铺龙涎香屑、冰片沉檀，纵是炎夏，亦生寒冽清芬，只为镇其焚身之苦，留一缕芳魂洁净。殉葬之物，非金珠玉器俗物，乃搜罗其生前珍爱之孤本典籍、名家字画，并其素日调弄的焦尾古琴、冰裂纹定窑茶具，一一封入，只愿黄泉之下，消其寂寞。
陵寝择于妃园寝最尊贵之地，背倚苍山，前临玉带水，松柏森森，气象肃穆。皇上亲书悼亡诗数章，命内侍以金粉誊于素绢之上，置于灵前。其诗悲切缠绵，字字泣血，影重阙空余月，寒塘自映星。芳魂归碧落，何处觅卿卿？”之句；又影犹记茜纱窗下语，忍看焦土烬余灰。西风惊雁不成行，泪洒秋原草木悲。”之叹。每每诵读，颜惨淡，泪湿龙袍，左右莫敢仰视。
宫中上下睹此情景，无不唏嘘嗟叹。众人皆道：“皇上待舒妃娘娘，真真是情根深种，地可鉴！”更有那深谙旧事的老宫人，私底下低语道：“尔等岂知？当年舒妃娘娘诞下阿哥，钦监奏报‘不祥’。若依祖宗规矩，或……处置了亦未可知。然吾皇怜舒妃心碎，竟不忍伤其分毫，反特加恩典！只将那孩儿过继与敦厚贤德的諴亲王为嗣，实则仍系家血脉。皇上常遣心腹太医密赴王府诊视，珍药补品赏赉如流水；更时时垂询阿哥饮食起居、读书骑射，那份挂念疼惜，竟自比对寻常皇子还要多着几分心呢！”
“如今可好，”另一人接口低语，带着无尽的惋惜，“真真是公妒美，生生拆散这一双璧人！娘娘那般品貌才情，诗书皆通，音律娴熟，与皇上原是灵犀相契。遥想储秀宫烈焰冲之际，皇上踉跄奔至，触目惊心之状……龙心震骇，痛彻五内！雷霆盛怒之下，储秀宫阖宫侍从，上至掌事首领太监，下至洒扫粗役宫娥，凡有半丝懈怠救主不及之嫌者，竟无分尊卑，尽数杖毙于宫道！彼时血溅丹墀……此岂非皇上情极而恸，恨不能燃尽乾坤，为舒妃娘娘一泄其悲？”
流言蜚语，如风过回廊，吹入深宫各处角落。众人或真心感佩，或暗自心惊，然于那九五至尊的情深不寿，却是无人再有丝毫疑义。草木含悲，宫阙垂泪，仿佛整个禁苑都沉浸在那舒妃娘娘身后，那浩荡如海、却又锥心刺骨的皇恩之郑
深宫重楼，如金笼锁却万般春色。马嵬坡前，三尺白绫赐死，子仍作《雨霖铃》，悲切切似情种——分明是龙椅上的垂暮之人，竟被涂抹为痴心少年郎。
世人偏执地描画女子会痴恋如父如君之人，直如腐儒嚼蜡，枯涩无味，却又毒如鸩酒。
犹执麈尾者强青灯滋味。子一怒，三尺白绫可断太真喉舌；史官笔落，千秋骂名便污尽妲己形骸。
昔日汉宫班婕妤，才情不让相如，终作《团扇》悲秋之叹；曹大家续写青史，亦难逃依附父兄之名。女儿纵有补之志，亦被强行塞入‘慕父’、‘恋君’的泥淖之中，如明珠蒙垢，光辉尽掩。
然则，这深宫重门之内，何尝有半分真情可寄？
不过是：深宫重门锁寒凉，万艳凋零血浸芳。女儿魂化砖间碧，冷月空照骨凝霜。纵有才情惊谢女，难书金瓦锢鸾章。史笔如刀泼墨处，青名尽没万古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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