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中,春婵纤指拈卵一枚,于掐丝珐琅盆温汤中浸透,素手轻剥,唯余羊脂玉色的蛋白,莹白柔腻。屏息凝神间,托此温玉,缓熨于魏嬿婉凝脂般的腮畔。
帘栊微动,进忠潜踪而入,软靴踏地寂然。疾趋数步至榻前,躬身垂首,嗓音沉抑,隐带一丝痛切:“主儿受苦,慈琐役,且付奴才罢。”言毕,翼翼然自春婵掌中接过那犹温的蛋白。
初触那微肿的伤痕,力道转轻,较春婵尤甚,若拂拭稀世古瓷,恐惊花间栖蝶。目光胶着于碍眼的青紫,他齿缝间迸出切齿低语:“好个不知死活的孽婢!下手如此狠绝,都几日了,淤痕还这般触目?可见是存了十足歹毒的心肠,要糟践娘娘的玉体!”
魏嬿婉正闭目养神,长睫如鸦羽微垂。不妨他指尖恰中痛处,她黛眉倏蹙,唇间逸出一丝轻嘶。这细微声响,于进忠耳中却如惊雷乍起。他手猛地一颤,掌中蛋白几欲滑坠,慌忙伏身告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可是手重唐突,伤及娘娘玉体?” 那情急之态,竟似痛在己身,更甚几分。
魏嬿婉微启双眸,掠过他焦灼的面庞,神色倒缓了几分,淡然道:“罢了,些许皮肉之苦,何足挂齿。不过……” 她语锋陡转,眸底倏地掠过一丝寒芒,“今中宫有妊,凤体贵重,六宫庶务这炙手之责,少不得复归本宫执掌。只是——”她倦意微露,声转疏懒,“本宫近日倦了,懒得接了。春婵,”
“奴婢在。” 春婵忙敛声应道。
“去太医院,寻个口风紧、知趣的太医来。就本宫昨夜贪看月色,着了些风露,身子微有不适,受了寒凉。从今日起,闭门静养,一概访客,都替本宫婉言挡了罢。”
魏嬿婉略作沉吟,忽而探出纤纤玉手,引了进忠的手腕。那指尖微凉,甫触其肤,竟似烙下星火。她将声气愈压愈低,几化一缕温热,呵入他耳畔,狎昵幽蛊,暗蕴危意:“进忠。你瞧着,庆嫔自遭白氏药石所戕,元气大伤,这身子骨儿……可曾真个康泰如初?目下寒凝地,她那等荏弱堪怜的蒲柳之姿,料是又将沉疴复起,辗转衾枕了罢?你道是也不是?”
着,纤指漫叩其腕背:“既是病中畏风怯寒,她那暖阁的地龙、气眼,你便‘体恤’着,代为周全。再择些相宜之物,务求密不透风……好教庆嫔妹妹的居处,‘温煦如春’才是。可明白了?”
进忠只觉腕背灼意未散,心旌亦灼。他垂首,恭谨应道,掩去眸底暗涌的激切:“奴才省得。务使庆嫔娘娘阁中,暖胜三春丽日,绝无纤风可入。必不负娘娘期许。”
魏嬿婉满意地收手,指尖犹感他脉息微颤。眸光微转,落向侍立一旁的澜翠:“澜翠,你亲往探视庆嫔。传本宫的话:既贵体违和,便该摒绝俗务,静心颐养。若沉疴难起,药石无功……何妨多去叩请皇后娘娘凤驾垂怜?中宫仁德泽被六宫,念其病苦,必肯多驻玉趾,殷殷抚慰。”
“皇后素喜往御花园散心,稍事休憩。本宫恍惚记得,那条回翊坤宫的路上,最近的一个亭子,在御花园西北角上,疆漱玉亭’。”她语锋一顿,莞尔一笑:“来也是年深日久,檐角梁柱,多被风雨虫蚁蛀蚀,瞧着‘不大结实’了?寒风一起,怕更添几分危殆……此事,可都明白了?”
澜翠与进忠目光一触,皆屏息敛容,低声应道:“奴婢\/奴才明白。”
入冬以来,朔风渐紧,陆沐萍便又恹恹地辗转于拔步床上。她几番打发宫娥,踵皇后宫门,殷殷恳请凤驾一顾。如懿目下胎气渐安,念及中宫体统,遂命备了暖轿,亲临陆沐萍宫苑探视。
甫入内室,只觉一股氤氲暖香,杂以药石之气,扑面凝滞,颇觉窒闷。如懿于锦墩坐了,见陆沐萍拥着厚衾,云鬓微松,面色泛黄,病容宛然。便执其柔荑,温言道:“妹妹这屋里,炭火之气重了些,暖是极暖的,只恐浊气郁结,反伤玉体。何妨略启一隙明窗,俾清气稍入,亦是养生之道?”
陆沐萍闻之,忙抽回纤指,颦蹙黛眉,掩唇吁吁道:“娘娘垂怜,臣妾……铭感五内。只是……这身子骨里寒浸浸的,竟如浸在寒泉之中,些微风露也禁受不起。前日不过略透一线光,便引得头目森森,骨节酸楚,嗽了通宵达旦……”语未竟,又掩帕低咳数声,眼波怯怯,尽显羸弱之态。
如懿见状,只得作罢,复慰藉道:“既如此,务必珍摄为上。太医所嘱汤药,须得按时煎服。一应所需,但遣人告我。这身子是根本,万勿劳神。”言毕,示容佩奉上一匣上品血燕并数枝老山参。
陆沐萍强挣欠身谢恩,眸光却胶着于如懿微隆的腹上,眼底一丝幽微掠过,旋即化作了艳羡与凄楚。她幽叹:“臣妾这副蒲柳之质,已是沉疴难起了。白氏那蛇蝎……毁了臣妾根基。焉能及娘娘福泽深厚,今怀麟趾,实乃宗庙社稷之福,六宫同仰之祥。”遂声渐低回,不住自怜自艾,“臣妾此生……料是无此福缘了。每念及此,五内如焚,唯叹命蹇时乖……” 语至凄恻处,眼眶微红,泫然欲泣。
如懿见她话涉子嗣,勾动愁肠,少不得又软语劝解,无非“静心调养,自有眷”、“来日方长,莫自伤损”等语。然陆沐萍却似有诉不尽的衷肠,絮絮叨叨,自药饵之苦到冬寒侵骨,复由深宫寂寥道及仰慕之情。
约莫盘桓了一个多时辰,如懿只觉那屋中暖浊之气愈炽,熏蒸得人头重目眩,兼之腹中沉坠,神思便渐渐倦怠不支。她微支螓首,勉力道:“妹妹的心意,本宫尽知。你且放宽心怀,静养为宜。本宫今身子日重,太医屡嘱不可过耗精神,枯坐这半日,实感力怯,今番便先告辞了。你好生将息,本宫改日再来探视。”
陆沐萍见状,慌忙作势掀衾:“臣妾糊涂,竟忘却娘娘千金贵体!容臣妾恭送…咳咳咳……”
如懿急止之:“快休动!卧榻即是尽礼。本宫自去,你务必安卧静养,切莫再感风寒。”嘱毕,又叮咛侍立宫娥数语,方扶了惢心,款移莲步而去。
待那环佩珊珊之声渐行渐远,终至杳然,拔步床上病喘的陆沐萍倏然止了咳声。她猛地挣起,哪复见半分娇怯?竟似冻雀投林,踉跄扑向那紧闭的雕花长窗,奋力推开沉厚的窗扇!霎时,凛冽的朔风如刀,呼啸灌入,吹得她鬓丝纷乱。
陆沐萍如渴鱼得水,急将粉面探出窗外,贪婪地、深深吮吸着那刺骨清寒,胸脯剧烈起伏。良久,那几欲窒息的闷塞方稍解。
她伏在冰冷的窗棂上喘息片时,转身间,步履虽虚,却透着一股狠劲,跌撞至墙角地龙气眼处,蹲身探手,竟狠命拽出一大团早已被水气濡得半湿、塞得死紧的棉絮!旋即,又奔至门边,将那厚毡门帘高高卷起,洞开门扉。寒风立时席卷满室,将那令人窒息的暖浊与药气涤荡一空。
却暖轿行至半途,如懿正自昏沉,忽觉胸膈间一股浊气上涌,忙以素白鲛绡帕紧掩檀口,却止不住那“呃嗯”一声呕意翻腾,直搅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霎时间,芙蓉玉面血色尽褪,光洁的额角密密匝匝沁出珠汗,气息促乱,娇喘微微道:“这轿子…颠得人头晕目眩…且帘帷紧闭,人息蒸腾,闷得心口发慌…实是…难耐……”
惢心闻声骇然,隔帘急应:“娘娘玉体违和?前头不远,便是娘娘素日驻跸的‘漱玉亭’!彼处临水开阔,景致清幽,最宜散郁。且移凤驾,于亭中稍憩片时,待气息和缓再行,可好?”
如懿此刻但觉烦恶欲死,强自按捺着,略一颔首,唇齿间逸出的声音细若游丝,几被辚辚车声碾:“...依你。”
惢心得了示下,忙不迭喝令驻轿,与容佩左右轻搀如懿而下。
三人循着青石径,缓缓折向漱玉亭。如懿足下绵软无力,如踩云端,愈行愈是踉跄不稳,几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惢心臂膀之上。惢心偷眼觑去,只见主子竟已气若悬丝!
“娘娘!娘娘觉着如何?”惢心这一惊非同可,声腔里已带了哽咽,泪珠儿在眼眶里急转,“奴婢瞧着…瞧着情势凶险万分!断乎是耽误不得了!容奴婢即刻飞奔,去太医院请太医!”言罢便要抽身。
如懿勉力抬腕,齿间迸出数字:“速...速去...”语声飘忽,几散于风。
惢心转身欲疾走,孰料自身亦陡感额角抽痛,眼前金花乱迸,一个趔趄,急急伸手扶住冰冷的亭柱,才堪堪定住身形。她狠命一咬舌尖,强提精神,踉踉跄跄,跌撞着朝来路奔去。
霎时间,偌大的漱玉亭畔,唯余容佩一人独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如懿。容佩虽秉性刚毅,此刻亦渐觉胸中窒塞,气息难继,仿佛被层层棉絮裹紧,思绪都迟滞了。眼见主子冷汗如浆,湿透鬓角云鬟,那娇弱身躯更是绵软无力,直欲向下滑坠。容佩心头一紧,拼死咬紧牙关,将全身力气都贯注于双臂,半抱半挽,欲将如懿挪移至亭凳之上。
“娘娘…千万…撑持……”她喘息如牛,语声断续。方欲安置,猛可里黑云蔽目,膝弯骤然酸软,竟不由自主向侧倾倒!
此倾势若山颓,倚靠其身的如懿亦失凭依,二人竟直撞向临水的朱漆阑干!
千钧一发!生死俄顷!
但闻“咔嚓——!”一声震人心魄的裂木巨响,木屑如雪片般纷飞四溅!
“啊!”容佩魂飞魄散,惨呼未绝!
电光石火间,一道魅影,自亭后嶙峋的石罅中倏然暴出!来去如风,更无迟疑,觑准二人身形失控、惊惶无措之瞬,双掌暗运,直抵如懿、容佩后心,狠力一送!
“噗通!噗通!”
寒潭骤破!如懿与容佩未及半声呼救,已似断璧沉渊,没入刺骨寒波!唯余残栏断木、飘荡的衣袂,及圈圈扩散又复归死寂的涟漪......
那黑影一击功成,身形便没入叠石深影,杳然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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