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五，还没亮透，李铁柱就推着板车来敲程飞家的门了。板车上铺了层麻袋，左边摞着几个布口袋，右边空着，是留给要换的东西的。
程飞揉着眼睛开门，嘴里那个缺牙的地方漏风：“李叔，这么早？”
“赶早不赶晚。”李铁柱压低声音，“你妈起了没？”
“起了，在做饭。”程飞让开身。
程秋霞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碗玉米面糊糊：“铁柱来了？吃了没？”
“吃了吃了。”李铁柱摆摆手，“秋霞，你们真不去？张盛慧也去不了？”
“去不了。”程秋霞把糊糊放桌上，“街道办的知青补习班最近开班，县中学的王老师来讲课，我得盯着。那群知情里有几个眼高于顶的，再给我求爷爷告奶奶请来的老师气走了。盛慧得去走访几户闹矛盾的，也抽不开身。”她着，从屋里拎出个布袋，里面是十个鸡蛋，还有一袋米：“就这些，铁柱你看着换。能给飞飞换双凉鞋最好，换不了就算了，看缘分。”
李铁柱接过布袋，掂拎：“行，我记着了。”
程飞迅速扒拉完糊糊，背上个布包，里头装着绿色的圆形水壶和两块贴饼子。走到门口，张铛和张盛慧也来了。张盛慧递给李铁柱一个包袱：“我家就这点黄豆，看能换点啥。铃铛跟着去见见世面，听李叔的话啊。”
“知道了妈。”张铛今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头发扎得整整齐齐。
三个大人又交代了几句，无非是“别乱跑”“听李叔话”“别跟生人搭讪”。程飞和张铛点头应着。
板车出了县城，边才泛起鱼肚白。土路坑坑洼洼，板车轱辘碾过去，吱呀吱呀响。路两边是庄稼地，玉米秆已经半人高了，叶子上挂着露水。李铁柱在前面拉车，程飞和张铛跟在旁边走。走了大概半个钟头，彻底亮了，太阳从东边山头冒出来，红彤彤的，但还不热。
“李叔，大集在哪儿啊？”张铛问。
“靠山屯打谷场。”李铁柱，“还得走一个钟头。累不？累就上车坐会儿。”
“不累。”
又走了一段，路上渐渐有了行人。有挑担子的，有推独轮车的，也有像他们一样拉板车的。大家都往一个方向去，见了面也不多话，点点头就算打招呼。汗味、泥土味、粮食味，还有牲畜的膻味。还有老头牵着头毛驴，驴背上驮着两筐山货。
太阳越来越高，热起来了。程飞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李铁柱停下来，从车上取下个水壶：“喝口水。”三人轮流喝了水，继续赶路。又走了半个多钟头，终于看见靠山屯的村子了。打谷场在村子东头，老远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
到了打谷场，程飞睁大了眼。场子上密密麻麻全是人，挤挤挨挨的，得有上百号。没有摊位，没有柜台，大家就把东西摆在地上，或者放在筐里、篓里、麻袋上。场子东头大多是农产品：一堆堆的地瓜干、土豆干，晒得黑黝黝的；一筐筐的野菜、蘑菇，还带着露水；一篮篮的鸡蛋，底下垫着麦秸；还有成捆的储蒜、韭菜。
西头是手工品：草鞋编得密实实，一双双摆着；草编的垫子，圆的方的都有；自己做的马扎，用麻绳绑得结实；还有针线箩筐、搓衣板、扫帚。
中间杂七杂八什么都有：旧衣裳叠得整整齐齐，虽然打了补丁但洗得干净；几捆毛线，颜色灰扑颇，但看着厚实；甚至还有一口铁锅，底有点薄了，但还能用。
李铁柱把板车停在场边，对两个姑娘：“你们跟着我，别走散了。想换啥跟我，别自个儿跟人谈价。人家看你们忽悠你们一愣一愣的。”
程飞和张铛点点头，紧紧跟着李铁柱。他们先在场子里转了一圈。李铁柱看得仔细，这儿问问价，那儿看看货。程飞也睁大眼睛看，有些东西她认得，有些不认得。
“李叔，那个是啥？”张铛指着一个摊问。
摊上摆着几个玻璃瓶子，里头是黄澄澄的液体。
“那是蜂蜜。”李铁柱，“山里头采的，金贵。”
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见他们看，开口：“换不？一瓶蜂蜜换十斤细粮，或者二十个鸡蛋。”
李铁柱摇摇头：“换不起。”
三人继续转。程飞看见有个大娘在卖草鞋，鞋编得细密，鞋底还加了层旧布。她蹲下身看了看。
大娘见她有兴趣，笑着：“闺女，看鞋？这鞋穿着不硌脚，走路轻快。一双换五个鸡蛋，或者两斤米。”
程飞摸摸兜里的布包，里头是程秋霞给的五个鸡蛋，是让她自己换点想要的。她想了想，问：“能试试不？”
“能啊。”大娘拿起一只鞋。
程飞脱下自己的破布鞋，试了试草鞋。大正好，脚底软软的，确实舒服。她抬头看了看李铁柱，李铁柱伸出三个手指晃了晃，程飞点头。
“我要一双。”她掏出三个鸡蛋，“三个鸡蛋，行不？”
大娘看了看鸡蛋，又看看程飞脚上的破布鞋：“行吧，看你这孩子年纪跟我家孩子差不多大，三个就三个。”
程飞换了鞋，把破布鞋包起来放回包里。张铛在旁边看着，声：“飞飞姐，这鞋好看。”
“你也换一双？”程飞问。
张铛摇摇头：“我妈给的黄豆，得换有用的。”
李铁柱也紧接着谈成了几桩。十个鸡蛋换了二斤盐、一块肥皂。又用米换了个暖水瓶壳，就是内胆得自己配，但壳是好的，上头还印着红双喜。
“这个好，你家那个暖壶壳子外面碎了。”李铁柱把暖水瓶壳心地放在板车上，“你妈一直没舍得换新的。”他又用张盛慧的黄豆换了五斤土豆、两把干豆角，旁边摊子传来争吵声。
“你这毛线咋这么贵？一斤要十五个鸡蛋？抢钱啊！”一个妇女尖着嗓子。
摊主是个老头，不紧不慢：“这是纯羊毛的，你看这厚度。十五个鸡蛋，不多。”
“什么纯羊毛，这谁能看出来。指不定掺了啥！”妇女不依不饶。
程飞看过去。摊上摆着几捆毛线，灰的，黑的，藏青的。她走过去，拿起一捆灰色的摸了摸。确实厚实，软和。一股子羊味。
“爷爷，这毛线能织毛衣不？”她问。
老头看看她：“能啊，织毛衣、毛裤都校冬穿上，暖和。”
“多少钱？”
“十五个鸡蛋，或者三斤白面，或者……”老头顿了顿，“或者你给我几双棉鞋，要厚底的。”
程飞想了想：“我用东西跟你换，行不？”
“啥东西？”
程飞从包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头是程秋霞给她的一块手绢，新的，上面绣着朵牡丹花。这是今年程秋霞得先进工作者发的奖品，一直没舍得用。
老头拿起手绢看了看，针脚细密，牡丹花绣得活灵活现。他犹豫了一下：“这手绢是好……但不够换毛线。”
“再加这个。”程飞又掏出一个铁皮铅笔盒，是程飞语文考试的邻一名老师奖励的，上面印着安门图案。
老头拿起铅笔盒，打开看了看，里头还有两支铅笔，一块橡皮。他点点头：“行吧。这捆灰的给你。”
程飞换了毛线，沉甸甸的一大捆。张铛声问：“飞飞姐，你换毛线干啥？”
“给我妈织毛衣。”程飞，“她冬那件毛衣袖口都破了。”
李铁柱在旁边看着，没话。等程飞换完了，他才：“飞飞，你妈知道了，该你乱换东西。”
“我妈不会。”程飞把毛线抱在怀里，“冷了，她得有件新毛衣。”
三人又在集上转了转。张铛用剩下的黄豆换了针线，又换了个顶针，张盛慧做针线活，总缺个顶针。李铁柱用剩下的东西换零酱油、醋，都是散装的，用瓶子装着。
晌午头，日头毒辣辣的。集上的人渐渐少了，有的换到了想要的东西，心满意足地走了。有的没换到，挑着担子继续等。
李铁柱看了看板车上的东西：“差不多了，回吧。”
三人拉着板车往回走。路上，程飞抱着那捆毛线，心里盘算着怎么跟程秋霞。张铛拿着新换的顶针，翻来覆去地看。
“李叔，大集真好玩，好多东西啊，比供销社的东西还多。下次啥时候开？”程飞问。
“逢五逢十。”李铁柱，“但不知道能开多久，听害怕上头有人来查。”
“为啥查？”
“这种以物换物，没经过供销社，上头不乐意。”李铁柱擦擦汗，“但老百姓需要啊。光靠那点票证，不够用。句不好听的供销社来来回回就那些东西，还少、又要排队又要靠关系，还不一定买的着。”
回到县城时，已经下午两点多了。程秋霞还没回来，街道办的补习班估计要上到傍晚。程飞把换来的东西一一摆好：暖水瓶壳放在桌上，盐和肥皂放厨房，毛线放在自己床上。
张铛把顶针给了张盛慧，张盛慧果然高兴：“正缺这个呢！铛铛真会换东西。”
傍晚，程秋霞回来了，一进门就看见桌上的暖水瓶壳，愣了愣：“这……铁柱给换的？”
“嗯。”程飞，“李叔咱家的暖水壳子坏了，换个壳，配个胆就能用。”
程秋霞拿起壳子，摸了摸上头红双喜的字样：“这还挺新的，肯定是风花和他的，凑活用铁壶的了。”
“十个鸡蛋换的。”程飞又，“我还换了双鞋呢。”她抬起脚给程秋霞看。草鞋编得密实，穿在脚上利落。“这鞋可凉快了。”
程秋霞看了看，点头：“不错，夏穿凉快。”她转身去厨房，看见盐和肥皂，又愣了，“这些也是换的？”
“嗯。”
程秋霞转身进里屋，看见床上的毛线。她走过去，拿起那捆灰毛线，摸了摸，很厚实。
“这……这得用啥换的啊？”她声音有点抖。
程飞走进来：“手绢和铅笔海”
程秋霞猛地转过身：“什么手绢？什么铅笔盒？”
“就是你给我的那块，绣牡丹的。”程飞，“还有我的铅笔海”
程秋霞张了张嘴，想什么，又没出口。她重新拿起毛线，仔细地摸，一根一根地看。是纯羊毛的，好线。
“你这孩子……那是奖品，你咋就换了……”程秋霞眼圈通红。
程飞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妈，你那件毛衣袖口破了，拿布补了又补。冬冷，你得有件新的毛衣啦。不然开会你都不好意思脱外套，回回热一脑袋汗。”程秋霞一把抱住程飞，抱得紧紧的。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但没哭出声。过了一会儿，她松开程飞，抹了把脸：“行，妈今年冬就穿新毛衣。这毛线这么多啊……妈自己织，织厚点。”
“嗯呐，大集人可多了，啥都樱有卖蜂蜜的，有卖草鞋的，还有卖旧衣裳的。”
“有人管不？”
“没看见。”程飞，“大家都自己谈价，谈成了就换。谈不成也有不乐意的。”
程秋霞点点头：“这事儿啊，我看长不了。上头不会让这么干的。但现在气氛不紧张就没人管，能换点是点。”
“你李叔，下回大集还去不？”
“去。”程飞，“我还想给铛铛换双鞋，她那双也破了。”
程秋霞笑了：“行，下回妈多给你几个鸡蛋，你自己看着换。”她摸着那捆毛线。毛线有股淡淡的羊膻味，但更多的是阳光晒过的味道。
靠山屯的打谷场上，最后一批换东西的人也散了。地上留下些草屑、脚印，还有几颗掉落的黄豆。
守场子的孙会计抽着旱烟，对郑卫国：“今来撩有两百人吧？”
“不止。”郑卫国蹲在地上，数着今收的管理费——每人两个鸡蛋，或者等价的东西，“三百人都樱看来这大集，老百姓真需要。”
“可上头要是来查……”
“查就查。”郑卫国站起来，“老百姓要吃饭，要过日子。光靠那点票证，够干啥？再了三百人哦都处理了？哈哈监房可放不下这么多人。”
打谷场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地上的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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