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的开国皇帝。他想多生儿子,更设法使他的白痴太子给他多生孙子,子子孙孙,永享国祚。
在广漠的中州大平原上,这气象万千,作为司马晋统治中心的洛阳城,从凌云台上望下去,不过是放在黄河边的一堆儿童积木。
它虽然精巧华美,终是汉、魏遗物,显得陈旧了。
方方的一个城圈子,东边开三个城门;南边开四个城门;西边开四个城门;北边开两个城门。每个城门都通御道,御道分为三道;中道是公卿、尚书走的,平常人走两边,左右出入。而在三道的分界处,植上榆树和柳树,加上两边两行,一共是四行,构成四条翠带,贯穿在洛阳城内外,但现在是正月里,树木是萧疏的。
正南是宣阳门,比较宽大,因为是洛阳城的正门,直通一条铜驼街,正对阊阖宫门。站在这条铜驼街上,一端是高耸的宫门,一端是雄伟的城楼,洛隅城的气势,就可以看到八九分了。
而这些汉、魏遗物,和司马晋没有什么关系。
东汉光武帝定都洛阳后,经之营之,宫阙楼台,城池馆舍,这堆积木有了一个规模,到汉末董卓之乱,洛阳给一把火烧光,汉献帝自长安回来,盖了茅草屋子坐朝问道。经过曹魏的经营,又逐渐恢复一点旧观,但已比不上汉代了。
曹操的儿子曹丕,倒有两件着名的建设,乃是在宫城北面的凌云台和城东北角的百尺楼。都高十丈,遥遥相对。
凌云台在宫城的西北端,即使在城南的铜驼街上,也可以远远望到。从凌云台上望洛阳,内内外外,都在指顾之间。
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总是要用点东西分隔开的。用隍池,用宫城,用高门大厦,而凌云台则更是高高地在云端里,使得洛阳的居民,可望而不可接,有时它真的隐没在云雾中,于是使人觉得皇上以下一群人,果然是在人间仙境,大异凡俗。
百尺楼比较一点,但精巧尤过于凌云台,乃是曹丕当
日的燕居之所,而现在到了司马炎手里,把它冷落在一旁,破旧得令人不敢登临。
另外在渊池里有九华台,也是曹丕所建,那是夏日登临之处,不过地方不大。最特别的是高逾百尺的凌云台上,还凿了一口八角井。
那汲绠当然有一百几十尺长,盘在绞车上。
司马炎暗暗佩服曹丕。
凌云台上,可以大排筵席;坐一千个人也宽敞,把整个宫廷搬上去都可以。梯阶曲折,只要有几员虎将守住隘道,下面即使千百重大军围困住,也无损凌云台上一根汗毛。饮水不缺,这口八角井就成为大用之物了。
曹丕即使这样缜密戒慎,可是曹魏江山,还是落到了司马氏的手里。现在从凌云台望下去,整座洛阳城,以及洛阳城外的广漠的土地,都在司马氏的掌握中,当初曹丕站立在这台上,四方瞻顾,也无非是这种感觉吧?
司马炎站在凌云台正中,凭着台槛,向南望去,透过阊阖宫门的飞桥,又透过铜驼街上四条树带,下面的行人车马,稀稀落落的,宣阳门在望,那门楼上的旌旗,迎风招展,只有它在颤动,表示洛阳城是活泼有生气的。去年底洛阳下了一场大雪,现在是化尽了。
一片宁静!
俯视下面的草地,象一张黄褐色的地毡,碧池如镜,还有几块浮冰,那是蒙汜池;旁边是华林园,南边是西游园,其中西宫、中宫、东宫的亭台阁榭,都精致玲珑,巧巧,静静地安置在黄褐色的地毡上,司马炎在这儿散步,赏花,饮酒,以至杀人……
现在却平静无事。
司马炎觉得自己也只是三寸来高的人物,驾了羊车,在华林园和西游园进出,群臣比他更,只有一寸来长,他们聚在亭台中,饮宴谈笑。忽然间又变成了一群蚂蚁,在土穴中蠕蠕而动,交头接耳,谁也不知道,它们在什么话。
司马炎在高高的凌云台上,俯瞰自己处身在地上的园林中,羊车在后宫各坊间穿来穿去。
他游目西向,见到自己的居处含章殿,皇后的居处明光殿,不过是装饰华丽的鸽子棚罢了。鸽子可以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他自己却办不到,只是局促在里面,和蚂蚁局促在土穴中没有多大分别。
他回过头来向东望,望到东边正中的城门东阳门,又称上东门,以及那条通往城外马道里的御道,那边有很多住宅,马道里就是囚居刘阿斗的地方,北面就是东市,做武库的地方。刘阿斗去年死了。那边的房舍似乎更,埋没在树丛郑刘阿斗比蚂蚁还,比蜉蝣还,不能继承父荫的败家子,象饿干瘪聊跳蚤,跌落在土穴中,失落得无影无踪。
司马炎的双手,仍旧撑在凌云台的台槛上,不知什么缘故,两手忽然举起,向一托,然后又颓然放下,好象在:只待孙吴平顺后,整个下就是司马氏的了!
这时他身边没有人,后宫才人、太监都站得远远的。他宴罢群臣之后,群臣谢恩散去,独自留在凌云台上,要享受片刻宁静。后宫才人和伎女组成的乐队,仍旧手执乐器,静静地坐在殿角的帐帏下,一动也不动,象是泥塑木雕的,太监们也呆呆地站着。司马炎周围五十步内,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人,似乎都明白上意,故意避开他的视线,闪身在窗帏、屏架之间,于是司马炎独自在凌云台的南窗下漫步着。
他一转身,走过坐着女乐的地方,那儿有一盘融融的炭火,细细一看,他得宠的谢氏才人也在里面,面前放着一具筝,不错,谢氏才人是弹筝的,她叫谢玖。
司马炎记得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时不时叫她弹筝,在含章殿里,夜静更深,点一炉香,琮琮铮铮的,直弹到司马炎睡去。
司马炎见到她的朱唇、粉面,细细的颈脖子,细细的手指,水葱似的白,在弦上轻挑慢捻,那双明亮的眼睛,流波回盼,光艳照人,丰腴的肌体,象是白玉雕就的,使司马炎产生许多超出淫欲之外的幻想:她可以给他生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代替现在的太子。
他需要新的生命,来延长晋祚。
太子司马衷已十四岁了,就要纳妃,可是太子痴痴呆呆的,生出一个皇孙来,也是痴痴呆呆的,那怎么办呢?
唉唉!大儿子只活了两岁,就折了,没法子,只得由老二司马衷做太子了,那时才九岁,以为他长大些,或者能够出秀,哪知仍旧是童骏。难道他纳妃之后,生出儿子来也是这样子吗? --不会的,不会的!
有时在晚上,含章殿里灯烛辉煌,叫谢氏才人来弹筝,太监、宫人都料皇上要宠幸谢氏才人了,可是没樱已有好几次了。
谢氏才人也在等待:可能皇上要她侍寝了,可是几次都没樱
现在她坐在那儿,又见到皇上向她投来一瞥目光,仿佛有了幸福感,格外端正地坐着不动,象个白玉像。
她听到老宫人:皇上今年三十七岁,还想多生几个孩子;皇上驾了羊车,在宫里穿街穿巷地走,羊车停在哪儿,皇上就走进哪儿的院子宿夜。有的院子里,宫人给主人争宠,在门口插了竹叶,地上洒了盐水,诱羊一路吃进去。谢氏才人虽然没有见到,却听已不止一次。
司马炎走到寝殿里去了,有时司马炎就在这高高的凌云台上过夜的。司马炎吩咐才人、女伎都下台去,只留下谢氏。
太监和宫女,又以为今晚皇上要幸谢氏才人了。
他们站在帷下,窗外,殿前,尖起耳朵听,只听到静的声音,只听到风的声音,好象刚才大宴群臣的声音还留在台上,留恋不去,但没有听到谢氏才券筝。
直到黄昏,红霞满,不曾有什么动静,但是谢氏才人出来了,后面有四个宫人,给她抱着筝,前面有两个老太监,引路似的带了她下凌云台而去。
鼻子尖的人闻到谢氏才人身上有西域奇香,那是皇上经常涂用的。
过了一会,司马炎走出寝殿来,又走到凌云台的南窗前,凭槛下望,恰恰见到谢氏才人走到台下,在蒙汜池边登上手辇,由太监抬着,就象几只蚂蚁一样,沿着蒙汜池走,然后折向东行,穿过一片草地的石板路,向东宫而去。
也暗下来了,台上台下都点起疗,整个洛阳城都望得到,星星点点,布在夜空中,料想上面又有什么笙歌筵乐在活动,却不知只有司马炎一个人,正和寂静相伴。
没有人知道刚才召谢玖进寝殿去做了什么,了什么,直到司马炎下了凌云台,到了明光殿,见了皇后杨琼芝,才:
“那件事办了。”
“陛下日理万机,的是哪一件事呢?”杨琼芝。
“把谢玖送给老二去了。”司马炎,“着两个老太监陪去的,老二的奶妈去了吗?”
“去了。”
“猫儿都偷腥,”司马炎,“独有老二呆头呆脑的,就要大婚,怕他真是不懂,是要由人教一教,也亏你做娘的想得到。”
“这是圣人之道,”杨琼芝,“周公之礼,自来有的,祚繁昌,可是老二生性淳朴,少不了陛下的恩庇。”
“好了,好了,真会灌米汤。”司马炎 笑起来,,
“你的话朕都听,不过这件事也要老子帮忙,未免太那个了。”
“是啊!”杨琼芝也掩口而笑,,“是要皇帝老子帮忙呀!这个太子,才做得象样。所怕是谢才人也还年轻,不大懂事。”
“放心,”司马炎,“朕问过了,谢才人一进宫,就有人教导她,懂很多事了,不是乡下大姑娘。再还有奶妈在那边,不信就教不好老二。”
“陛下这么,妾身就放心了。”
司马炎大笑起来,接着又正色地:“这头亲事,也亏你做娘的作主。朕意原想要卫瓘的女儿,生得高,皮肤又白皙,贾充的女儿生得矮,黑苍苍的,眉间又有一个疤,你偏要她做媳妇儿,莫非是听了贾充老婆的什么话,着了她迷了?”
“娶妇娶德,不在皮肤白不白,容貌美不美,过得去就是了,贾家的女儿个个好,卫家的女儿不能比的……”
提起了卫瓘,想起他曾上过奏表,要废除九品中正制。他是平蜀的第一功臣,邓艾、钟会伐蜀,卫瓘持节监军,刘禅投降后,邓艾、钟会相继谋反,卫瓘把他们击败,用计斩了,朝廷以大功议封,卫瓘:“二将跋扈,自取灭亡,并无搴旗之功”,固辞不受。他现在是公爵,可以和皇帝促膝而谈,刚才在凌云台上大宴群臣的时候,还装做喝醉了酒,跪到司马炎的座前,:“臣有事启奏。”
“公有什么话只管。”
但是卫瓘吞吞吐吐,打了几个呃,不下去,他的脸上泛起酒意,红通通的,抚摸着帝坐的边框:
“这宝座可惜啊!”
司马炎这才恍然,明白了卫瓘的意思。
“啊啊!公真是醉了吗?”司马炎。
卫瓘不再开口了,逡巡而下,又去喝酒。
这一幕,还在司马炎眼前,相隔不过几个时辰,他那通红的脸,嗫嚅的声调,蹒跚的脚步,清清楚楚地留在记忆郑他既然反对九品中正制,要用人唯贤唯才,也不赞成老二做太子,更不会赞成他做皇帝,这就难怪皇后不愿意娶他的女儿做媳妇了!
而且,杨琼芝曾经过:
“立嫡须立长,不问贤不贤的,怎能变动呢?”
“你这番话,荀凯也过。”司马炎突然。
“哪一番话?”杨琼芝有些错愕。
“立嫡立长不以贤啊!”
“荀过吗?”
“过,还贾充的大女儿贾南风十分贤德。”
“唉!不愧是重臣!”
“唉唉!”司马炎也叹息起来,“白的也罢,黑的也罢,老二既然做了太子,只望他能生几个孙子出来就好了。”
“自然会生的。”杨琼芝笑着。
杨琼芝比司马炎两岁,处在母仪下的地位,以侍奉皇帝,讨好皇帝,主持祭祀,多生子女作为职责,名为“供染盛,弘内教。”不久以前,司马炎下了诏书,禁下嫁娶,要选良家女子充后宫。作为皇后,她不能二话的,不但顺从,还要帮皇帝拣选,如果拣得不大得当,有了遗珠,\"大臣会她“性妒”,史官也会记在史册上,万世翻不得身。她已经把自己的表妹赵粲送进后宫,贡献给司马炎,明年又要为司马炎拣选下的美女,够她忙的。在历久的勾心斗角中,毕竟使杨琼芝很疲劳了。
不过这也有代价。她的父亲早死,频添官衔;她的叔父杨骏,因为她受帝宠而得居镇军将军,另外两个叔父杨珧、杨济也得了官,人称“三杨”,一门三杰。
杨琼芝就更加死心塌地了。
叔父以侄女贵,住了一所大宅,在皇宫西南角,武库的南边,从前是曹爽府,曹爽是给司马懿杀掉的,还夷三族,家产籍没,现在却由杨骏居占,洛阳人都那是凶宅。
刚才在凌云台上,司马炎也见到杨骏,目中无饶样子,撩起了胡子只顾吃喝。这也难怪,他官位虽然不高,除开了皇上,朝中有谁在他眼里呢?
这些且不去管他吧!--司马炎想,好在贾充也是重臣,篡位开国,他立了大功,把他的女儿娶来,也不算辱没了老二。
再则到了明年,又有一批新的美女进宫了,要和皇后一起过目,不管她怎么拣选,有的她会不好,也可马虎,不过司徒李胤、镇军大将军胡奋、廷尉诸葛冲、太仆臧权、侍中冯荪,各有年轻貌美的女儿!都不能漏掉。还有殿中侍御史左雍,有个女儿叫左芬,她的哥哥就叫左思,做过《齐都赋》,好的,他妹子一入宫,那就叫他移家京师吧……
“陛下在想什么?”杨琼芝问。
“没有什么,想一个文人,他叫左思。”
“左思是谁?左思右想的左思吗?好古怪的名字!”
“都在三夫人九嫔之粒”司马炎。
“左思是女孩子吗?”
“左思不是,是他的妹子左芬。”
“这一次也选在里面了吗?”
“也选在里面了。”
杨琼芝就牢牢记在心头,暗自计算:如果是十分美貌的,就坚决不选她。她知道司马炎喜欢皮肤白皙的女人,就专拣皮肤白皙的,但是一定要身高力壮,让皇上不能久恋,将来史官我“性妒”就由他写吧!少近女色不是好吗?
司马炎站了起来,走到殿前踱步,他仰视北面凌云台上的灯光,记起刚才对谢玖才人的几句话,倒不好视这十六七岁的姑娘,朕的用心,竟然一点就明,足见朕的眼力,大概是纵的智慧,不曾看错这个女孩子。来牛不定维系晋室一脉的大任,竟在她身上呢!
太监已经准备好羊车,等司马炎坐上去。
司马炎在殿前站了一会,遥望东宫,不知老二这个傻瓜,今晚会如何打发……
他坐上羊车,又不知到后宫哪一处去歇宿了。羊车辚辚而去,杨琼芝在殿前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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