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充是重臣,助司马氏篡位得江山的,他的大女儿被选做太子妃,却激恼了女儿贾午。
太子的未来丈人贾充,这年五十六岁,现在的官位是侍症守尚书令、车骑将军,其时还不知道会把大女儿嫁给太子为妃。
因为氐羌反叛,司马炎下诏,要他持节都督秦凉二州诸军事。贾充不愿意去。但是诏书已下,只得辞阙。诸公卿在夕阳亭供帐祖道,司马炎也着太监宫女送酒来。可是贾充恨恨无已。他恨的是侍中任恺,要不是他向皇上进言,要他持节都督秦凉州,怎会离开京师?
时值仲冬,夕阳亭上寒风凛冽,把帐幕吹得鼓了起来,还发出劈拍的声响。帐幕里陈设几桌座位,放着酒菜,彼此些套话和颂辞,表示惜别。
正在乱哄哄的当儿,忽然后面的帐幕给人揭开了,钻进两个女人来,都是三十来岁年纪,哭拜在地,向贾充叩头。
贾充站了起来,惊愕地:
“怎么你们来了?”
群僚中也有认识她俩的人,见是贾充前妻李氏的女儿贾褒、贾裕,而贾褒还是齐王-司马炎的弟弟司马攸的妃子,知道那件旧事又发作了,悄悄地:
“不要做声,这是贾公的家事,由他如何打发,我们不如走开!”
“快回去,”贾充大声,“不要在这儿闹!”
“阿爸!我们怎么是闹呢?求求你,把阿娘接回去吧!
平时到门上来求你,不允接见,今难得有这个机缘,可以见到你老人家,求你来了!”贾裕,“各位大人,且请留步,听我一言。”
于是想走的也就留步。
“外父李丰,因罪受诛,那是冤枉的,”贾裕,“延及家母,也坐流放。今上登基之后,就大赦归来,阿爸却另娶了。皇上也有了特诏,可以置左右夫人,阿爸只在永年里给她一所屋子住,足迹也不到,已经八年了!阿娘好苦啊!难道阿娘不应该回家吗?列位大人,下也有这个道理吗?”
众公卿不敢插一句,还是悄悄地溜开。姊妹两人只是哭,不断叩头,把额头也叩破了,流出血来。
贾充一声不响,面有惭愧之色,十分窘迫,幸而旁边有太监、黄门将和宫人都过来相劝,贾充也就顺水推舟,拜托他们扶两个女儿回去。
祖道之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有特诏可置左右夫人,怎么还把前妻休了呢?”旁人在议论。
“李氏一坐流放,贾公就另娶了城阳太守郭配的女儿,名叫郭槐,是个泼妇,贾公畏之如虎,连左右夫饶诏书也辞了,是‘不敢当盛礼’,皇上也只得由他。”
“贾公真是这样怕老婆?”
“可不?贾公今年五十几岁,没有儿子,前妻只生两个女儿。郭槐妒性重,生了儿子也死光,皇上没有一个好儿子做太子,贾公连……”
“妒性重,怎会儿子都死光的呢?”
诸公卿散了,两个女儿也给送回去了。独有临准公荀、济北郡公荀勖、左卫将军冯沈留着,荀勖:
“贾公远放,吾等失势。”
“诏令西行,不得不从。”贾充。
“公乃国之宰辅,受制于一伧夫,这任恺是什么东西?诚属不值。勖有一计可解。”
“愿闻高见。”
“惟有与太子联婚,那就不会远放。”
“此计确好,不过谁可以相托的?”
“勖愿进言。”
“也愿助一臂之力。”荀和冯统都。
这样就告别了。贾充上轿,不过离洛阳十几里,气突变,朔风疾卷,从黄河北岸扑过来,军行受阻,随后又下雪,越下越大,军伍在洛阳西三十里处停下之后,不能动弹,下了几,洛阳城里,平地积雪深达二尺。
而荀勖在司马炎面前提了亲事,荀又在皇后杨琼芝面前提了亲事。杨琼芝本来在犹疑,因为司马炎有意娶卫瓘的女儿做太子妃,没有适当的人可以代替,心里又反对卫家,这时荀携了郭槐的重礼来见,一即合,杨琼芝就答应了。
司马炎也提到了贾充的女儿贾午,面貌比姐姐好些,只惜只有十二岁,随即叫大臣们商议,有的可,有的不
可,其实司马炎和杨琼芝已经打定了主意,吩咐太史令拣定好日子,回奏:明年二月辛卯日是吉日良辰,娶贾南风为太子妃。贾充于是回到洛阳,不再去都督秦凉诸军事了。
贾府里忙起来,上下喜气洋洋,郭槐象只斗胜聊公鸡,坐不定了,昂首翘尾,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准备嫁女,尤其是女儿做了太子妃,更可以在李氏面前摆威风的。
惟有贾充的女儿贾午不快乐,一直在自己的房里闷坐,有时摔东西,也没人理。年长的侍女劝她:
“做太子妃有什么稀奇!二姐也知道的,太子痴痴呆呆,嫁了他有什么好呢?一个女人,最要紧的是嫁个如意郎君,姐这样美貌,怕没有王孙公子来攀亲吗?”
“最气饶是嫌我年纪,皇上本来要我做太子妃的,这个,那个,我有什么?长得比姐姐还高,太子今年也不过十四岁,姐姐呢?十六岁,比太子还大两岁,这倒是好匹配吗? 个个都欺我!要去告诉奶奶。”
侍女劝她不要去,老奶奶已经死了,到她灵堂里去做什么?老奶奶生时,一面念佛,一面骂人,撞在她火头上,任你是谁,反而给她骂一顿,她的灵魂也不安。
贾午不管,只好陪了她过去。
贾母生前,因为儿子不肯去接回李氏,一直不满,她惯于骂不忠不孝不节不义的人。她的儿子贾充,就是魏臣,却助司马氏杀魏帝曹髦,后又篡位,她一味乱骂,不知道连儿子也骂在里面,侍女们在暗里笑。
贾午进了灵堂,就仿佛听到了她的骂声,她缺了牙齿,话漏风,似乎还在:
“乖孙女,你虽然是个女的,却也要明白忠孝节义,这不是男人独占的事。你知道,你奶奶活了这把年纪,有多少苦恼,就是那些不讲忠孝节义的人太多了,见得也多,不忠君的人不会孝,也不会有节义的。”
“阿爸不忠不孝吗?”贾午。
“你阿爸是忠孝两全,就是一件事不好,”贾老奶奶,“他不肯去找你大妈妈回来,让她一个人住在永年里。我临死的时候,你爸问我有什么吩咐,我叫你去接李氏也不理,我还吩咐什么呢?”
贾午知道父亲怕阿娘骂。
“阿爸不依奶奶的话,也是不孝吗?”
“什么不孝?”似乎听到老奶奶在,“你阿爸忠孝两全,只惜不肯听我这句话。”
“他们也都欺我……”贾午。
“欺你什么?告诉奶奶,让奶奶给你出头。”
“欺我年纪,不能嫁给太子做妃子,偏偏把姐姐嫁去了!”
“啊呀!乖孙女。”老奶奶好象眯起眼在大笑了,,
“嫁女自然一个一个嫁的呀,先嫁你姐姐,再嫁妹妹,不好骑过姐姐头的。再嫁给太子有什么好?听太 子是个呆子,你又聪明伶俐,配不来的,外面的俊俏郎君多得很,你阿爸门下有多少客人走动,只管去拣,还拣不着一个吗?只管放心,老奶奶自会给你作主。”
贾午在灵堂里,觉得不孤独了,渐渐平了气,一会儿,才以后要常常来后院陪奶奶。好象听到奶奶在:
“你真是我的乖孙女呀!知道孝顺。”
贾午的娘郭氏是一向不理她老人家的,生前住在两个院子里,偶然陪贾充到里面来请安罢了。
贾午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拣个好男人,年青英俊的,胜过太子!她赌了气,姐姐房里也不再去。侍女们都她人心大。
太子大婚在即,贾府门口,每车水马龙,哪一个官儿不要来趋奉?贾充不能一一招待,把他的弟弟贾混叫来帮忙,大部分要待他应付。
贾混是个无才能的人,靠了哥哥,才得了一官半职,在京里混事,他的名字,相当名副其实,因为事事确实不能胜任,尸位而已。不过叫他作揖打躬,陪客人吃茶喝酒,敷衍几句套话,也还来得,好象贾府自不能缺少这样的人,所以还算称职。
贾充几次宴客,群僚毕集,贾午偷偷地躲在厢房里,在窗子里偷看,可有年青貌美的官儿来,看了几次,没有当意的。一却看到了一个,二十来岁年纪,唇红齿白,束发裹巾,身上一袭青?狐裘袍子,十分轻盈潇洒,上堂赴宴。以后又看到了几次。
那晚上,贾午终于忍不住了,到前厅的书房里找贾混叔父。
“二姐有什么事吗?”贾混十分惊奇,,“黑了还到外面来?”
“里外都是贾府啊!黑了就不能走吗?”贾午,
“也不能看看你叔父吗?”
“可以,可以,二姐请坐。”
“坐倒不要坐,要向你打听一个人。”
“是谁?二姐只管。”
贾午把日间在厢房窗子里所见的年轻人样貌出来,要知道他姓名。这可把贾混难住了,:
“客人这么多,怎么记得这许多呢?”
贾午又一遍,要贾混记住,过两日再来时,一定要把这饶名字查出。贾混不敢得罪这位侄女,只得唯唯答应。
贾混满心疑惑,他的哥哥是车骑将军,女儿自然是大家闺秀,能这样打听男客的名字吗?他自己回答:可以的,可以的,从前有不少皇帝的女儿,往往很大胆,帝胄如此,高门的子女有何不可呢?于是就安慰起来,欣然打醒精神,细查来客的名字。
过了几,毕竟给他查着,正要等贾午来问,不料贾午已派侍女来唤他,贾混不高兴,觉得这个侄女太越格,怎能把叔父呼来唤去的?转眼一想,她是哥哥的爱女,我又是靠了哥哥混事的,屈在人檐下,只能矮三分,给亲侄女唤来唤去,也不为过了。
当下跟了侍女进去,贾午坐在堂上,人椅子大,摆出主子的架子,:
“阿叔,今可查到了?”
“查到了!”贾混,“人就在外面,他叫韩寿。”
“祖上是谁,怎么不查门第?”
“也查过,他是前朝司徒韩暨的曾孙,三公之门,最高的高门了。南阳人,南阳就是出人物的。”
“做什么官,也是三公吗?”
“哟,这样年轻,也做三公,那么叫你阿爸做什么?不过官儿也不,要不然,怎会做你阿爸的座上客呢?这样年轻,虽是靠祖上的积福,也不容易了。”
“有妻室没有?”
贾混疑心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话--这也是大家闺秀问得出的吗?
“阿叔,你在想什么?”贾午,“怎么不话呀!”
贾混愕然之余,这才嗫嚅地回答,:
“是否有妻室,倒不曾查问过。”
“好吧!你去查问了再来回报吧!”
贾混为人朴质,却也憋了一肚子的气,终于暗暗骂起来:贾门不幸,出了这种羞辱门庭的辈,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回出来的时候,宴集已散,但仍旧遣人去打听,打听得韩寿今年二十三岁,尚未成婚,家住东城外建阳里,离建春门外石桥不远。
当晚就去回报贾午;贾午,这十三岁的孩子皱起两条眉毛,:
“叫他住到城里来,亡国之君刘阿斗也住在东城外,司徒后裔,如何可以!”
贾混没有她好气,只得“是了”,对付过去之后,便回出来,叹息摇头,却不想给他哥哥知道,恐怕要挨他一顿骂。他只想挨了这一阵,大侄女大婚过后,便回家去过清静日子。
贾混走后,贾午见一个侍女在窃笑,便叱骂她:
“笑什么?不个道理出来,打二十板!”
那侍女叫春燕,十七八岁,顿然慌了,便跪下来,求二姐饶了这一回。
“什么这一回,我问阿叔,你总在一旁偷笑,何止一回?”
“不是笑别的,只是笑这件事太巧了。”
“巧什么? 越发胡,来,拿板子来!”
“是太巧了,奴婢没有谎。”
“快,不出道理便打板了!”
于是这侍女,韩寿家是故主,没有进贾府时,原在东城外建阳里韩家做侍女,韩家上下都认得,人进了贾府,又恰恰侍候姐,却不是巧了?
贾午听罢,尚有怒意,不过觉得没有理由再打板子了,只是默默无言。
从此贾午的神情有些痴呆,喃喃地自言自语,晚上又梦话,不断桨韩寿哥哥”。
身边的几个侍女大多十八九岁,颇识得人事了,着急起来,倘去禀明夫人,一定会受到责骂,以为是下人教坏了她。
“一不做二不休,”有一个侍女,“不如由姐姐去做个媒,到韩府去告诉韩相公,叫他遣大媒来亲吧!要不然,我们几个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计议下来,便由那韩家旧婢春燕藉词出府,到东城外建春里去见韩寿。
已是春了,正象报春的春燕,她一点也不觉得多事,只为了自己的处境,也为了姐妹们的处境,不能不去走一遭。
别去两年,韩府的门庭依旧,只是门前的几棵垂杨还没有放青,秃条象挂面,在空中挥舞,不过空气中已经有暖洋洋的味道。门上见她喜气洋洋的走进来,而且是认得的,留她话。
“没工夫和你话,相公在家吗?”
“在家。”
“老夫人好吗?”
“都好,有什么事吗?”
“有要紧的事。”
着,就进去了。
春燕穿堂入室,径自到韩寿的书房来。
韩寿正洗过了头,在那里晾发,一个侍婢拿了黄杨木梳子给他梳理,他则拿了一面铜镜照牙齿、敷粉,簪子巾帻都在桌上。另一个侍婢端了一盆水出来倒,见是春燕,便呀的一声叫起来:
“春燕姐姐,怎么你来了?”
韩寿听到廊下有人话,从窗子里探出头来,见是春燕,便:
“春燕,听你去了贾府,怎么今想起到建春里来了?”
“是呀!相公,给你挑了一担好事来了。”
“什么好事不好事,快进来,给我香个脸。”
春燕一路跳进去,韩寿迎面去搂她,她笑着逃开,:
“相公不要闹,一闹,这件好事就不送来了。”
“什么好事,你。”
“相公坐了再。”
“好好,我坐了,你。”
春燕便把二姐贾午生得怎样美貌,先了一个花乱坠,听得韩寿心痒,:
“二姐花容玉貌,关我什么事?”
“啊呀!相公,不同你了。”春燕。
“你,你,不同你闹。”韩寿。
春燕便把贾午在窗子里见到了韩寿,如何日夜茶饭不思,梦话叫他韩寿哥哥等等,绘声绘形地告诉他,听得韩寿神色痴迷,象在腾云驾雾,忙不迭问:
“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我不信,总要有个证据才是。”
“还要什么证据?相公不如趁早央个大媒去亲吧!”
韩寿想了一想,摇着头:
“我不信,怎知二姐到底是什么心意,我不过在他父
亲的衙门里当个官,还配得上吗?”
“唉!郎才女貌,”春燕叹息着:“现在就是郎貌女才也可以,生的一对,怎么不配呢?相公不信,不如去讨个音信给相公。”
韩寿顺手在桌上拿一枝玉簪,交给春燕,:
“把这个带给姐,这便是我的音信。”
春燕收了就跳出去,径自回贾府,先不向贾午,到了黄昏,看她烦厌,便对她:
“姐,巧事来了。”
“什么巧事?”
“奴婢先前过的巧事啊!”春燕。
“不要吞吞吐吐,有话快。”
春燕这才把韩寿的发簪拿出来,呈到贾午的眼前,这男人用的东西,到了贾午眼里,便有异样的感觉,脖子里顿然一阵热,瞬息散布到全身,突然把脸转了过去,:
“我不要!我不要!你们太放肆了!”
春燕笑着,把它放在镜奁旁边,:
“见过韩相公了,他也要讨姐一个信息。”
罢就走出房去了。贾午独自在房里,把那支玉簪端详了一会,几次想拿,却缩了回来,终于伸手去抚摩,这异样的感觉便袭入肺腑了。手指上是凉的,心却火热,不住地跳,脸上涌起红霞,终于把玉簪按在胸前,……
贾午一晚没有睡着,第二早上,就打发春燕,用一块绣帕,包了一对珠珥,送给韩寿。
从此互通音问,全由春燕传递。贾府除开贾午的几个侍女,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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