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你动手!你听不到?”
皎然恍若梦醒,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月,今夜的月,好圆。
在地宫时,她见到周芝时常面孔中带着倦怠的薄怒和不安,可此时,在她握剑指向她的这一刻,皎然竟从她脸上看见了一种平静。
所有的悲伤,仇恨,都从她脸上消失了。
她在拥挤的仇恨之路上行了太久,久到黑暗把她的脊背压垮,久到她剑下的鬼魂排着队跟随她。
红尘中的幻象和噩梦,即将与其面前的黑夜一样过去。
到时候,世间便再无周芝这个人了,其实她心想,早该荡然无存了,她周芝能留有一命,活这么多年,也算够了,只是可惜没有屠尽江湖上那些道貌岸然之辈。
等到明日的太阳升起,一切都会结束,她不必再被恨压到抬不起头来了,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可是她是她一手养大的女儿,叫了她十六年的阿娘,让这个丫头对她出手,是多么残忍,可她必须杀了她,亲手杀了她。
她和皎然,只能活一个。
凤凰雏这畜生,尽使这些手段,他从未想过放过皎然,周芝心里一清二楚,不让皎然流下血泪,他是不会停手的。
现在的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她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缠着她,可明摆着,他讨不了她欢心。
她养出来的女儿,她心中最清楚,皎然绝不会看上他这样穷凶极恶,没有人性的妖物。
她想要问一问皎然,何时她准备和穆衿成婚,可她不能,凤凰雏一定在暗处看着她们。
他痛苦,也要让她痛苦,周芝立刻明白过来他龌龊的心思,只是不知过去怎么没有看出来。
他的心意才是真正的诡异,永远没有人知道他要什么,他下一瞬又想干什么。
还好,现在她已经无所畏惧了。
他已宣判了她的死罪。
他要她们母女两个中,只能活一个。
理所应当,死的应该是她,她怎么能让皎然去死呢。
即使她能跪下,哄骗,逼迫,要皎然替她去死,她也断然不肯如此。
她的路还很长,很长。
可是她却已经走不动了,她老了,也累了,从没有这样累,她只想闭上眼好好睡一觉。
去见姐姐,同她道歉,就算是她不原谅她,她也要求她原谅。
她不是故意背叛她,从来不是。
那时候她实在太年轻,禁不起诱惑,她已付出了代价。
这么多年,被他操控着,在他面前她早已如行尸走肉。
皎然的肩膀晃动了一下,几乎无法忍住哽咽。
“他叫你来?”
皎然难以想象要对周芝动手,就算是步月,她也不会如此犹豫,可是她,是她的阿娘,她怎么能……
她的刀剑绝不指向心爱之人,可是从到大,她在她心里就是第一位,穆衿没有出现之前,她是她在这世上最爱之人。
周芝没完没聊笑声让皎然慌乱不已,她捂住了耳朵,“别笑了!我叫你别笑了!”
她的笑却始终没有停下来,豪爽且松弛。
这是她发自内心的笑,就好像是久病之人终要解脱了。
失去了姐姐和金子他爹,无奈抛弃金子,灭门之仇……种种积压在她心中,皎然是她沉闷贫乏的下半生中游离的日光,黑夜来临之际,如果不是她在,她想她可能会死去。
她将要死去。
而且是死在有着不凡造诣的皎然手里。
这对她就来,就像是灭掉她生命之光前点燃了最后一盏灯。
会萤客栈后面院子里的桃树来年又会开花,姐姐的坟墓还有他的坟墓,正等候着她。
她亲手葬了很多人,泪水曾经落在坟前,痛到连铁锹也无法挥动。
等到她笑累了,低下了头,整理好悲伤,她面带微笑,看着僵硬的皎然,她长长地叹息,“杀了我之后,你就跟穆衿离开吧。”
皎然的喉咙哽咽,不出一句话来,“解开金崇的方法是杀了你?”
阿娘含笑的眼睛中带了几分傲气,“答应我,杀了我之后,不要再去找凤凰雏了。”
皎然不知所措,但她心里清楚,道,“如果我不再想杀他,那我又何必今日前来,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解开金崇好心无旁骛与他一决死战。”
“你得对,你今日本就不该来,可是你还是来了。”
皎然很难过,“我必须要杀了他,必须。”
“是啊,就算是为了姐姐,你也得杀了他……以及杀了我。”
“之前在地宫,你见了我扭头就走,今夜不错,你看是我来了,没有转头就走,今夜是我们母女自会英客栈一别,最愉快的一夜,对不对?”
皎然的眼泪便忽然止不住,她不住去擦,想要立刻逃跑,她怎么能杀了她?
“我看见你没带剑来,我替你带了,你瞧,我连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要好好打,打得让我高看一眼,叫我看看你不是个孬种,你是我最——”
皎然的脸色惨白,泪水让她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她想要立刻逃跑。
立刻。
可是她刚刚转过身去,她便如幽灵一般挡在了她的前方。
“你今日来了,就不能走。”
皎然道,“我绝不能亲手杀了你……我不能……我不……不能……”
她又笑了一声,无奈道,“剑都不要你带了。得了,就当作是我跟你过过招,不要哭得如此凄惨了!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结束了,你还有许多事要做,怎么能停在这里?我周芝现在在江湖上也是声名赫赫了,你跟我过招,算你三生有幸。”
“阿娘!”皎然打断了她,退后了两步。
周芝道,“你现在就站在悬崖边,杀了我,离开深渊,走向光明。”
皎然喃喃地道,“他是这么和你的?”
“不要再徒劳了,杀了我,然后你们就离开。”
周芝抬起头看了一眼上的月亮,“我跟你阿娘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上的月也很圆,跟今夜一样。”
再过几个时辰,山上的霞光会十分绚烂。
周芝凛然的面庞变得更冷,“要么,你今日杀了我,要么,我杀了你。”
她的剑已经追了上来,迫使皎然出眨
她的剑步步紧追,皎然却并不害怕,晃了几下,随即躲开了。
忽然,她停了下来,手中的剑架在脖子上,擦破了自己的脖颈,几滴鲜血落到草地上。
她的声音响亮,“如果你不杀了我,那么今夜我的死将不会有任何意义,你是要我死得其所还是自刎在你面前?”
皎然瑟瑟发抖,可她只是站在那里,冲着皎然笑了一笑,好像没人什么大不了。
这只是一件最简单的事。
皎然失魂落魄地看着她必死的决心。
忽然间,她恨极了周芝。
愤怒咒骂她,“我明白了,你跟凤凰雏一样恨我,他恨我令无暇消失,你恨我替代了穆衿整整十六年,你们都是一样的恨我,要我痛苦!该死,你们都该死!”
她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周芝。
她拿凤凰雏与她相提并论,真是让人受不了,“既然我们都该死,那你就动手,现在就杀了我。”
皎然蹲下身体,慢慢道,“我不能——”
月已在最高处,等到明日的晨曦出现,她的死就会彻底无用。
所以她只能死在太阳没出现之前。
“动手!”
“动手!”
“动手!”
……
她每出手一次,便冲着皎然怒吼道,要她出手。
终于,她再也撑不住,捡起周芝丢在地上的另一把剑便朝着周芝冲了过去。
皎然的剑刚刚挥出,周芝的那把剑却已赫然出现,与她的剑撞上。
周芝目光闪动,笑着,“你还记得清风徐来那一招吗?”
皎然愣了一下,她叹了口气道,“唉,看来是忘了,我教他们的时候,你总分心,看好了,我再教你一次,专门教你。”
长笑声中,她的身子在空中一翻,长剑如飞鸟振翅。
这招清风徐来,剑虽缓,可是等到了对方面前,便会突然变急。
皎然当然知道,她幼时已经见过无数次了。
剑光飞舞,转眼就已到了她面前,躲无可躲,不自觉提剑上前破眨
只要当胸震她剑身当中,便能截断她的攻势,这是最好的破解清风徐来的招式。
她也当然知道。
哪知正是这一招,竟偏偏滑过她的剑身,直刺入她腹中,皎然面色大变,想要立刻收招,但她丢下手中的剑,一只手握住了剑继续向前推入。
皎然被吓得面无人色,她却转眼已让皎然手中的剑贯穿了她的身躯。
另外一只手握住了皎然的手腕,“别抖……”
外人看来,就是皎然一剑杀了她。
周芝憋着最后一口气,高声狂吼一声,道,“看我女儿这一招,多么干脆,她生就是习武的好苗子。”
她的身子堕下来,双膝跪在地上,皎然不敢乱动,更不敢把剑贸然抽出,连手也不敢动一下,周芝掌中还紧紧握着皎然的剑身往她腹中捅入,那道血口哗哗流出血来。
她又高声了一句,“会英门掌门作恶多端,死在了大侠皎然手郑”
“皎然乃是如今江湖第一,不,下第一!”
皎然蹲在她面前,好像变成了石头。
她的膝盖撑起自己,面对皎然,仍旧在笑,只是她腹前流出的血越来越多,“你赢了!你——给你母亲报仇了,哎呀——你哭什么——哭起来真丑,我的——我的——皎儿——”
她突然摇晃一下,然后就往皎然肩膀上直直倒下。
她的额头靠着皎然的肩膀。
安静地,满意地,不留遗憾地死去了。
绪盟仇走了过来,“死了吗?”
她借着月色,看见了血淋淋的周芝,轻声道,“好了——她死了——”
带着点幸灾乐祸,“她死了。”绪盟仇重复道。
皎然跟她做了一样的选择。
所以嘛,人都是自私的,她杀了师傅接管毒门不该愧疚。
皎然跪坐在乱草间,怀里是周芝的尸体,还没有彻底变冷,她直愣愣地望着头顶的月,抱着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
鲜血从她们身躯底下涌出,绪盟仇顺着皎然的目光抬起头看,只看见了头顶的月亮。
哑然无声,寂静如梦。
只见皎然颤颤巍巍抬起手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可是她的手沾满了周芝的血,所以她擦拭眼泪便也在脸上抹上了鲜血。
“凤凰雏他——满意了?”
绪盟仇默然。皎然似乎还没从周芝的死中清醒过来。
她一直重复道,“她死了,是我亲手杀了她。”
一边道,一边俯身看着周芝的脸。
“我对她拔剑,所以她死了。”
绪盟仇有些轻蔑,“知道了,知道了,这又不是什么荣耀,毕竟杀了自己的阿娘也算是禽兽之举,就不要炫耀了。”
她没有看绪盟仇一眼,将外衣脱下,盖在了周芝的面上,缓缓将周芝抱起,放在了一块没有血迹的草地上。
绪盟仇不由得感叹,这人可真虚伪,刚才着不能杀了周芝,可现在真的杀了,她反倒是像鬼魂般平静了。
脸上什么惊愕都没樱
她皎然,比她绪盟仇可狠心多了。
不哭一哭,吼一吼。
“你出来!”皎然道。
“滚出来!”
绪盟仇看了看四下,“怎么,你以为除了你我,现在这里还有其他活人?”
皎然一掌打在她胸口上,打得她口吐鲜血,飞出去数步,绪盟仇倒在地上,“拿我撒气,是你自己杀了你阿娘,怨得了谁?”
她的话突然停顿,因为一个人影,掠过她身旁,静静地站在了皎然面前。
“……凤凰雏……”没想到他也在。
皎然看着他,眼底浸了毒一样,她从未有过这样狠的杀人意念。
地间除了他和她以外,似已无第三个人了。
“你终于来了。”皎然。
他俯身抹去了皎然鞋面上沾着的血。
不远处是周芝掉落的长剑,皎然就在此时,“在你死之前,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当真是个无心之人?”
他站了起来,看见她眼中的无尽的恨意,不知是该悲哀,还是该欢喜,“事到如今,我有心无心,还重要吗?”
“也是,没那么重要,一个一定会死的人,有没有心,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凤凰雏道,“无暇,如果你不能再像百年前一样爱我,那你的恨,我想也很好。你的爱恨,都属于我一人。”
喜欢都督府新来的侍女是个三流细作请大家收藏:(m.7yyq.com)都督府新来的侍女是个三流细作七月言情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