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斜斜扫过乌篷船檐,在月光下织成半透明的帘幕。
青鸟的短刀柄已经被掌心的汗浸得发滑,他贴着舱壁挪到船尾时,船身微微一晃,竹篙在水下搅动的声响里,船夫的哼调突然断了半拍。
\"月头潮涨船吃水,\"船夫的声音裹着河风飘过来,带着江浙水乡特有的软绵,\"爷这脚步,比三年前码头上追偷茧子的毛贼还重。\"
青鸟猛地顿住。
他分明放轻了脚步,可这人竟连他鞋底沾的泥块蹭过舱板的动静都听得分明。
借着云层移开时漏下的月光,他看见船夫转过半张脸——刀刻般的皱纹里嵌着双鹰隼似的眼睛,右手正搭在橹柄上,虎口处的老茧在雨珠里泛着暗黄,纹路像团揉紧的粗麻线,正是苏先生当年的\"匠茧\"——长期握扳手调织机、攥测震仪听木梁的手才会磨出的茧。
\"青鸟。\"
顾承砚的声音从舱内传来,像浸了水的琴弦,清冷却带着压得住阵脚的稳当。
青鸟回头,看见舱门帘角掀起条缝,月白长衫的衣角在风里晃了晃,\"不必问他是谁,只问他认不认得'七音调机法'第三式。\"
船夫的手指在橹柄上轻轻一叩。
青鸟喉结动了动,压着声线复述:\"七音调机法第三式,可认?\"
水面浮起片碎银似的月光,船夫突然用橹柄在船板上敲了三下,停半息,又敲了一下。
三短一长的节奏撞进耳膜时,青鸟后颈的汗毛刷地竖起来——那是\"心钉盟\"水上分支的应答暗号,当年苏先生为防线人被截,专门编给各行业的隐语,他跟着苏若雪抄过七遍密本,闭着眼都能数清节奏。
\"是自己人。\"青鸟反手把短刀插回腰间,声音还带着点发颤的哑,\"三短一长,对得上。\"
舱内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
苏若雪捧着本靛蓝封皮的《申江织脉图》钻出来,发梢沾着水珠,指尖正抵在\"太湖至长江南岸\"的水路上。
她盯着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笔批注:\"可通三吨以下平底船\",旁注字\"船匠陈七,掌舵三十年,信\",突然攥紧了图卷,\"陈七!
父亲早年在吴淞口修船,曾资助过个无亲无故的老船匠,他能把破船板拼成会'呼吸'的活船......\"
\"他是我爹。\"船夫突然开口,橹柄在水里一撑,船身稳稳避开块暗礁,\"我叫陈阿九,跟着爹在船坞吃了十八年船钉饭。
您父亲当年给的半袋米、两斤桐油,我爹临咽气前还攥着船桨'线不能断'。\"他侧过脸,皱纹里浮起抹极淡的笑,\"今日这橹,就是用爹最后劈的船板做的。\"
顾承砚掀开舱帘走出来,雨丝落在他肩头,却像落进了团化不开的沉定里。
他望着陈阿九掌中的橹柄,目光在木纹与金属接口处停了停——那是用细铜丝缠着的暗扣,\"明日起,所有'织魂令'船户都换这种橹柄。\"他从怀里摸出个拇指大的铜匣,\"里面是微型震动接收器,能接'听机匣'的远程频段。
夜里行船,我在岸上敲三下,你们橹柄震三下;敲五下,就往芦苇荡里躲。\"
陈阿九用指甲轻轻一挑橹柄暗扣,铜匣严丝合缝嵌进去,像块长在木头上的瘤。
他试着重叩两下,水面荡开的波纹里,远处芦苇丛中立刻亮起两点幽绿的光——是另一艘船的应答。
\"好手段。\"青鸟望着那两点光,突然笑出声,\"用蚕汛运茧做幌子,日本人查货只看茧子,哪里想得到茧筐夹层里是零件,船橹里藏着耳朵?\"
\"还不够。\"顾承砚的指节抵着船舷,望着东南方渐起的乌云,\"得把七条线并成张网。
陈师傅,你联络常跑太湖水道的船户,挑七艘吃水最浅的;青鸟,你带阿贵他们去码头,把'顾氏春茧'的货签全换成'吴县王记'——王老板上月刚被日商挤垮,正憋着口气。\"
他话音未落,船尾突然传来极轻的\"咔嗒\"声。
苏明远不知何时从舱底钻出来,身上还沾着机油,手里捏着截从橹柄里拆出的铜丝:\"顾先生,有个事要讲。\"他向来沉默的脸绷得更紧,\"我前日在十六铺修船,听码头工人......\"
\"什么?\"苏若雪的手按在他胳膊上,感觉到他肌肉绷得像根弦。
陈阿九的橹突然在水里顿住。
月光被乌云吞了大半,他望着吴淞口方向,那里有隐约的汽笛声撕开雨幕,\"爷,你是......\"
\"日方在吴淞口设了声呐侦听。\"苏明远的声音像块砸进冰潭的石头,\"专听水下动静。\"
顾承砚的目光骤然收紧。
他望着船底倒映的月光,忽然伸手接住滴雨水,在掌心摊开——水痕里浮着极淡的金属味,是声呐探头发出来的。
\"收网。\"他转身对青鸟道,\"立刻通知所有船户,今夜子时前必须过淀山湖。\"又看向陈阿九,\"陈师傅,走最浅的支渠,橹声压到最轻。\"
陈阿九把橹柄往水里一插,乌篷船像条滑进草窠的鱼,眨眼便没入芦苇荡。
苏明远望着船尾渐远的水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铜丝,喉结动了动——他想起码头上那个喝得烂醉的日本技术员,声呐能听见水下半里地的鱼打挺。
雨越下越急,打在船篷上像敲着面破锣。
顾承砚摸出怀里的茧衣,\"丙字号\"三个字在雨里洇开,像团要烧起来的火。
他望着苏若雪手里的《织脉图》,又看向陈阿九掌中的橹柄,忽然笑了——这张暗河网才刚织了个头,可他知道,等第一缕晨光撕开乌云时,吴淞口的声呐再怎么尖,也听不见真正的心跳。
雨丝顺着船篷竹节往下淌,苏明远的话像块冰砣子砸进舱里。
顾承砚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他早料到日商不会坐视暗河网成型,却没料到对方直接动用了声呐这种“洋手段”。
吴淞口是长江入海口的咽喉,若声呐封死水道,别转移机器,连半船蚕茧都运不出去。
“顾先生?”苏若雪的手轻轻覆上他手背。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比寻常人烫些,是紧要关头才会有的灼意。
顾承砚抬头,正撞进她眼底的清潭——那里没有慌乱,只有等他拿主意的笃定。
他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船舷:“若雪,你记不记得上个月染坊老周,蚕丝废料填在墙缝里能隔音?”
苏若雪瞳孔微缩。
她想起那日老周抱怨新染缸震动吵得人头疼,顾承砚蹲在废料堆前翻了半,“蚕丝纤维交错能吸震”。
此刻他眼里的光,和那时如出一辙:“声呐听的是震动。咱们做双层船壳,中间夹蚕丝废料和蜂蜡——就像给船裹层软甲。”
“好手段!”陈阿九的橹柄重重磕在船板上,震得水珠乱溅,“我爹当年修古船,船缝填麻丝桐油,就是这理儿!”他粗糙的拇指蹭过橹柄暗扣,“我这就回船坞,挑最结实的樟木做外板,里层用轻杉——双层壳之间留三寸空当,保准能吞了震动。”
苏明远突然把拆下来的铜丝往兜里一塞,转身就要跳船:“我去铁厂找老匠头!他做过火车减震弹簧,知道怎么让夹层更密。”雨水顺着他额发滴进衣领,他却像完全没察觉,只把裤脚卷到膝盖,踩上船帮时溅起老高的水花。
“明远!”苏若雪喊住他,从怀里摸出块干帕子抛过去,“带着这个,擦手。”青年愣了愣,接住帕子时指节微微发抖,到底没谢,闷头扎进雨幕里。
顾承砚望着他的背影,又转向青鸟:“去把‘七子’里懂声学的老匠请来。我要船行时的震动值,比鱼摆尾还轻。”青鸟应了声,短刀在腰间一磕,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芦苇荡里。
三日后的子夜,太湖水像块淬了墨的玉。
顾承砚立在岸边礁石上,外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二十步外的芦苇丛里,苏若雪抱着“听机匣”,耳机线缠在手腕上——那是她用旧留声机零件改装的,能捕捉水下半里内的震动波。
“船动了。”陈阿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人裹着件油布衫,手里攥着半块船板——正是首航船的样品。
月光漫过水面,那艘改装乌篷船正缓缓离岸,船身吃水比寻常浅三寸,船底泛着不寻常的哑光——那是老匠头连夜涂的吸震蜂蜡。
苏若雪的手指突然收紧。
耳机里原本刺啦的电流声,此刻只剩若有若无的嗡鸣。
她抬头看向顾承砚,眼睛亮得像星子:“震波值0.3!比陈师傅的‘鱼摆尾’还低!”
远处吴淞口方向,日方监听站的探照灯扫过水面。
顾承砚摸出怀表,秒针刚走过“12”。
三息后,芦苇丛深处亮起三点红光——是青鸟的信号。
“已过哨,无扰。”苏若雪轻声复述,声音发颤。
陈阿九突然用船板拍了下礁石,震得水珠四溅:“好!这船走得比野鸭子还轻!”老人布满老茧的手抚过船板夹层,那里还沾着未擦净的蚕丝絮,“苏先生要是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没下去。
顾承砚望着船影消失的方向,月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
“他们听的是机器,我们走的是人心。”他低声道,“陈师傅的橹,老匠的壳,明远的铜丝,若雪的听机匣......”他转头看向苏若雪,雨丝落在她睫毛上,“这些加起来,才是拆不碎的网。”
七日后的清晨,十二艘“哑船”分批泊在苏州河码头。
船身刷着“吴县王记”的旧漆,舱里堆着冒尖的蚕茧——最底下的一层,是用油纸包好的电机零件。
陈阿九站在头船船尾,橹柄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暗扣里的接收器闪着幽蓝的光。
“起锚!”他的号子混着江风传开,十二艘船依次解缆。
苏若雪站在码头上,手里攥着块蚕丝帕子——那是她连夜绣的,每根丝线都对应一艘船的编号。
顾承砚站在她身侧,望着船队渐远的背影,直到最后一艘船的白帆融进晨雾里。
变故发生在当夜子时。
顾宅东厢的地窖传来细碎的撬动声。
守夜的青鸟正往炭盆里添煤,耳尖突然一动——那声音太轻,像老鼠啃木梁,可他听得真牵
他抄起短刀贴墙而行,月光从廊下漏进来,照见地窖石门缝里漏出的细尘。
“谁?”他低喝一声,短刀划破空气。
石门外的动静猛地一滞,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青鸟冲出去时,后巷只剩满地碎砖,和一枚被踩碎的铜纽扣——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机油,内侧有道极浅的划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那道划痕。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檐角铜铃乱响。
青鸟把碎纽扣揣进怀里,抬头望向顾宅正厅的窗户——那里还亮着灯,顾承砚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正对着《申江织脉图》画新的标记。
雨不知何时停了,后巷的青石板上积着水洼。
青鸟望着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又摸了摸怀里的碎纽扣。
他突然想起三日前在铁厂看见的工牌——“恒裕隆机修科”的铜纽扣,和这枚碎的,纹路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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