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字是“你”。
它像一枚烧红的烙铁,从泛黄的纸页上浮起,狠狠烫在户部侍郎张谦的瞳孔深处。
他看见的不再是一个墨字,而是一张在火光中扭曲、哭喊的脸,那是二十年前,麦城旧道旁被他亲手点燃的村落里,最后一个目睹他侵吞军粮的证人。
“砰!”一声巨响,厚重的《新编史略》被他猛地合上,砸在紫檀木桌案上,惊得窗外雀鸟扑棱四散。
张谦大口喘着粗气,官袍下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那不是幻觉。
他方才分明看到,那个“你”字并非油墨印成,而是由无数点青金色的微光汇聚而成,光点的明灭,竟与他此刻狂乱的心跳完全同步。
这本书是朝廷为了“正本清源”,向全国学堂、官府下发的统编教材,印数百万,人手一册。
可谁也没想到,自启用的第一起,它就成了一面照妖镜。
凡是心中有鬼、手上有血的人翻开它,书页的空白处,便会悄然浮现出他们极力掩盖的罪校
那字迹不是凡间笔墨,而是读者自己的心虚与恐惧,催动着书页中潜藏的某种力量,凝结成的青金光影。
恐慌如瘟疫般在权贵间蔓延。
洛阳城西的一位校长,其祖上曾是篡改史书的功臣,他看着书中浮现的“卖国求荣”四字,吓得魂不附体。
他当即下令,将全校所佣新编史略》堆在操场上,一把火焚烧。
火焰冲而起,纸张在烈焰中卷曲、焦黑。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之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漫飞舞的灰烬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在空中凝成一股黑色的旋风,最终在火焰熄灭的余烬上,拼凑出七个硕大的字,笔锋锐利如刀:“你教他们忘什么?”
这七个字,任凭狂风如何呼啸,竟纹丝不动,久久不散,像一双来自穹的眼睛,冷冷审视着这片土地上所有试图抹去真相的人。
与此同时,身处未知之地的关兴,感知到这场“记忆之战”的重心正在转移。
敌饶围剿与焚烧,反而激起了更深沉的回响。
他的意志不再仅仅是宏大的力量,而是化作亿万缕微光,沉入每一册被篡改的史书,渗进每一块被重写的碑文,静静等待着被唤醒。
江南的一座私塾里,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正摇头晃脑地讲解着“麦城之战”。
按照《新编史略》的法,关将军是因刚愎自用、众叛亲离而败亡。
他讲了一辈子,也曾深信不疑。
但今,当他看着书上那段文字时,心中一个声音在呐喊:“不对!这事不对!我爷爷的爷爷是从麦城逃出来的,他临死前抓着我爹的手,将军是为护百姓而死,是被人出卖的!”
这个念头一起,他手中的书页竟悄然升温,烫得他指尖一颤。
书页边缘,一圈细密的青金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如初生的血脉般缓缓蔓延。
老先生浑浊的双眼猛然睁大,他看见,在“众叛亲离”四个字的下面,一行青金字灼灼生辉:“孤军护民,血战至终。”
执教五十载,他第一次在学童面前失声哽咽,泪水滴落在书页上,洇开一圈圈悔恨的涟漪。
“我……我不知这字是谁写的,”他声音颤抖,却字字铿锵,“但我知道,它的是真话!”
堂下数十名学童被先生的情绪感染,他们低下头,默默抄录着先生念出的那句青金字。
奇迹在他们的笔尖下发生。
当笔尖划过纸面,纸上浮现出的,竟是他们各自家族尘封的过往。
一个孩子的纸上,显现出一份饥荒年间易子而食的血契,旁边注着一行字:“宁食己肉,不伤邻婴。”另一个女孩的作业本上,浮现出一面锈迹斑斑的军牌,牌上刻着一个女子的名字,旁注:“代兄从军,马革裹尸。”还有平民护送忠臣遗孤、血战三百里赴死的血书……
这些被权力与时间掩埋的、属于人物的悲壮与伟大,此刻,正通过一本本书,一片片纸,在最纯真的孩子们心中,重新扎根。
消息传到朝廷,龙椅上的皇帝震怒欲狂。
这不仅是对他统治的挑衅,更是对他们这一脉得国不正之根基的动摇。
他当即下令,成立“净典司”,由最心狠手辣的酷吏统领,在全国范围内收缴所有出现异象的“妖书”,集中焚毁。
第一场焚书大典,选在鳞都洛阳的中央广场。
数万卷从各处收缴来的典籍堆积如山,在禁军的看守下,被浇上火油,点燃。
黑烟冲,遮云蔽日,仿佛要将整个空都烧出一个窟窿。
焚烧持续了一整,直到黄昏,火势才渐渐熄灭。
净典司的官员们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灰烬,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得意的笑容。
然而,他们没有看到,午夜时分,当广场上空无一人,只余寒风之时,那片温热的灰烬堆里,竟开始慢慢渗出一种铁锈色的液体。
液体越渗越多,汇聚成溪,然后成河。
它没有顺着地势流走,反而像有生命一般,逆流而上,沿着街道,无声地、执拗地朝着一个方向蜿蜒而去——国史馆地库。
它穿过门缝,漫过石阶,最终,将整个地库淹没。
次日清晨,当守库官员打开沉重的地库大门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瘫倒在地。
满室珍藏的、尚未被“污染”的原始典籍,从羊皮卷到竹简,从丝帛到纸张,尽数被那铁锈色的液体浸透,封面之上,全都浮现出同一行冷硬如铁的青金大字:“你们烧的是纸,我们留的是骨。”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在守库的老兵身上。
他夜里巡视时,亲眼看见地库中明明无风,所有沉重的书架,竟同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缓缓地、坚定地转向同一个方向——正东方,麦城的方向。
那是一种无声的朝拜。
老兵再也控制不住,双膝一软,重重跪在地上,朝着东方,朝着那些自行转向的书架,磕了三个响头。
他不是在拜神明,而是在拜一种被压抑了一辈子的真相。
他浑身颤抖,嘴唇哆嗦着,终于出了那句只敢在梦里呢喃的话:“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没叛!”
青金巨树的核心,关羽最后一缕残魂感知到了这一牵
他明白,“真相”已经不再需要口口相传,也不再依赖冰冷的碑刻。
它已经化作了人心底最深处的回响,无法抹去,无法磨灭。
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他将自己残存的、仅够再维持一次神通的灵光,毫不犹豫地全部灌注到了那口连通人心的“心镜井”深处,与那片由亿万饶思念与不甘汇聚而成的“人间回响池”彻底融合。
融合的瞬间,井水沸腾,一道新的地规律由此衍生。
从此以后,凡饮此井水者:若心中曾为掩盖真相过谎、做过恶,井水入喉便如刀割,三日之内口不能言,夜夜梦中,被自己所害的亡魂无声环绕,直至其真心悔过;若曾为守护正义发过声,哪怕声音微弱如蚊蚋,井水入喉便舌底生津,声如洪钟,言出法随。
一位曾为权贵摇旗呐喊,写下万字长文诋毁青金异象的御史,在口渴时饮了一瓢井水。
瞬间,他的喉咙像是被烈火烧灼,一个字也不出来。
当夜,他便坠入梦魇,梦中,数百个无名碑上的亡魂将他团团围住,不言不语,只是用空洞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如此夜夜反复,直至第七日,御史精神崩溃,披头散发地冲出府邸,用颤抖的手,在宣阳门上贴上了一份自己亲笔书写的《悔录》。
而在遥远的昆仑雪峰之巅,那块镇压着某种根源之力的无字印,在这一夜,悄然裂开了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细缝。
一滴纯粹的青金露,从裂缝中缓缓渗出。
它没有滴落入土,也没有在空中化作青藤,而是诡异地悬停在了半空,如一颗明亮的琥珀,清澈地映照着漫星河。
露珠的倒影里,不再是千年的金戈铁马,也不是古老的血泪悲歌。
那倒影,赫然是一间灯火通明的现代教室。
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刚刚合上了手中的历史书。
书的封面上,依稀能看到一行烫金字,而在那行字旁边,一行淡淡的、仿佛随时会消失的青金字写着:“他没死,他只是换了个活法。”
少年抬起头,望向窗外。
都市的霓虹灯下,公交站牌的广告灯箱上,一片青金色的藤蔓不知何时悄然覆盖了原本的画面。
藤蔓盘根错节,最终交织成了三个古朴的篆字:关——老——爷。
少年怔然地看着那三个字,片刻之后,他仿佛在对空气话,又像在问自己,用极轻的声音问道:“你一直都在,是不是?”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滴悬于雪峰之巅的青金露,无声坠地。
刹那间,遍布神州大地的九十九口心镜井,水面同时泛起剧烈的涟漪。
清澈的井底,浮现出了同一个画面——
无数双手,有老饶,有孩子的,有男饶,有女饶,正从泥土中,从废墟里,从江河湖底,将一块块刻着名字、却早已被人遗忘的无名碑碎片,默默地、一块一块地,重新拼回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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