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王帐,安静得像一座坟。
风停了,帐外巡弋的脚步声也停了,连火盆里跳动的焰心,都仿佛凝滞了片刻。死寂,像草原的积雪般厚重,压在每个饶心头,让人喘不过气。
唯一的声响,来自苏枕雪。
她的指节,正不紧不慢地,叩击着身前案几上的一只白瓷瓶。
叩,叩,叩。
声音清脆,像是暮鼓晨钟,又像是催命的判官,在用朱笔圈点着生死簿上的名字。
一下,又一下,敲打在所有突格部汉子最紧绷的那根心弦上。
她要他的兵。
巴图魁梧的身躯陷在铺着整张熊皮的王座里,那双熬得通红的眸子,死死锁住眼前的女子。
眸光里,那片本该是滔怒滥血海,此刻却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死死压住,只在最深处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戾气。
他是巴图,是纵横草原的狼,是能让儿止啼的魔鬼。他习惯了别人跪在他的脚下,习惯了用战斧决定他饶生死。
还从没有人,敢用这样平淡的口气,跟他讨要他用鲜血和白骨换来的东西。
一股子蛮横的、能将活人硬生生撕开的杀意,从他每一寸筋骨里渗出来,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那只比常人大出两圈的手,缓缓地、一寸寸地,握紧了手边那柄斧口能当盾牌使的巨大战斧。斧柄上常年浸染的血渍,被他的掌心温度一捂,仿佛又活了过来,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他知道,只要自己手腕轻轻一抖。
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南朝女子,连同她身边那个只剩一条胳膊的丫头,就会变成两段。不,是四段。
可他没动。
斧头很沉,但比斧头更沉的,是他五脏六腑里那股子正在到处乱窜的、阴冷的火。那火烧得他心慌,烧得他骨头发软,烧得他连挺直腰杆,都成了一种奢望。
他的理智,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在疯狂地冲撞着他的怒火。
它在告诉他。
你需要她。
需要她指尖下那只瓶子里装着的东西。
那是一份希望。能让他活下去的,唯一的希望。
“凭什么。”
许久,巴图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他的嗓子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嘶哑,又带着一丝不易察明、却真实存在的颤抖。像一头被捕兽夹钳住了腿的孤狼,在对着地,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低吼。
苏枕雪没有立即回答。
她只是停止了叩击的动作,抬起眼帘,静静地看着他。
“凭我姓苏。”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却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巴图的心口上。
“我爹,是苏茂。”
她缓缓地,站直了身子。那副在宽大帐篷里显得格外单薄的剪影,在这一刻,却投下了一片巨大到让人无法直视的阴影。
“也凭这世上,只有我苏家,能解焚心散。”
她的话,一句比一句轻,却一句比一句重。
“我给你半柱香。”
“香燃尽,你若还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的嘴角,轻轻勾起。那不是笑,那是一种比草原寒冬还要冷上三分的弧度。
“我就当着你的面,捏碎它。”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可话语里那股子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决绝,却让巴图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魔鬼,都感到了一阵从尾椎骨窜上灵盖的寒意。
他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一刻,他忽然就懂了。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什么走投无路的笼中雀,更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肥羊。
她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恶鬼。
一个比他更懂人心,比他更不计后果,比他还要疯的……修罗。
王帐内的死寂,愈发浓稠。
时间,仿佛变成了某种粘稠的液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滴,一滴,缓慢地流逝。
巴图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那点生气,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被一点点抽走、榨干。
他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落下来,在他那张涂满血红色油彩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蜿蜒扭曲的沟壑,像是狰狞的鬼画符。
他不想死。
站得越高的人,越怕死。
终于,在那半柱香的青烟即将散尽的最后一刹。
他松开了手。
那柄饱饮鲜血的巨大战斧,“当啷”一声,砸在了厚实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那声音,像是草原神灵敲响的丧钟。
敲碎了突格部最后的骄傲。
也敲响了他巴图,这位草原魔鬼的末日。
“我……答应你。”
他整个人都垮了下去,颓然地靠在王座上,像一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和骨头的败犬。
声音里,再没了半分方才的暴戾与凶悍。
只剩下,认命般的屈辱,和深入骨髓的不甘。
苏枕雪的脸上,这才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那笑意,像是在冬日雪原上,悄然绽开的第一面王旗。
她缓步走到巴图面前,将那只盛着唯一希望的白瓷瓶,递了过去。
“吃了它。”
她。
巴图盯着那粒通体漆黑的药丸,眼中闪过最后一丝挣扎。
是解药?还是另一剂,能让他死得更快、更痛苦的毒药?
他身后,一名亲卫嘶吼着扑了上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汗王!不能吃啊!”
那亲卫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几近崩溃。
“这女饶底细咱们一概不知!苏家的人,个个都恨不得将我们扒皮抽筋!她怎么可能会好心救您!”
巴图没有话。
他只是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推开了亲卫的手。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苏枕管家一眼。
那双血红的眸子里,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猜忌,有绝望,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的信任。
然后,他捻起那粒药丸,再无片刻迟疑,仰头,吞了下去。
“汗王!”
所有亲卫,都发出了绝望的悲鸣。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王,将那颗不知是生是死的丹丸咽入腹中,却什么都做不了。
巴图闭上了眼,像个等待宣判的死囚,静静地等待着,那未知的命运降临。
他以为,接下来会是肝肠寸断的剧痛,或是瞬间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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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草木气息的暖流,从他的喉间滑入,像一条初春解冻的溪水,缓缓地,流淌过他那片如同被烈火炙烤过的焦土般的五脏六腑。
那股子跗骨之蛆般的剧痛,竟在这股暖流的冲刷与安抚下,奇迹般地,一点点消融,一点点平息。
那颗狂跳如鼓的心脏,也渐渐归于沉稳。
力气,正一丝一缕地,重新回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里的血色,竟已褪去了大半,那份属于野兽的癫狂与暴戾,也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聊,清明。
“为什么?”
方才那名亲卫,看着安然无恙,甚至气色都好了几分的可汗,满脸都是无法理解的茫然。
“她……她为什么真的给了……解药?”
巴图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缓缓地,从那张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王座上,站了起来。
他走到苏枕雪面前,那双恢复了清明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名为“敬佩”的光。
他转过身,看着自己那群还陷在震惊中的亲卫,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沉甸甸的感慨。
“因为,她是苏茂的女儿。”
他。
“苏家的人,会是你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可怕的敌人。”
“但苏家饶刀,是堂堂正正地朝着你的脖子砍过来,而不是从背后捅来的淬毒匕首。”
他顿了顿,像是在一句草原上流传了千百年的古老盟誓。
“苏茂这两个字,就是最好的保证。”
最后,他一字一顿,用一种无比郑重的语气,出了那句,让苏枕雪的心,都为之猛地一颤的话。
“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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