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炎做了二十六年皇帝,现在撒手了,白痴儿子司马衷继位,由皇太后的父亲杨骏辅政。贾南风做了皇后,装假肚子,想领一个男婴进宫,以便日后争位。
司马炎这年是五十五岁,他的死亡倒是来临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咽最后一口气,饮食不进,病势沉重,百药无效,程据以下一群太医束手。
他躺在长榻上,背部垫得高高的,盖一张薄薄的棉被,气短,呼吸困难。四月气,不冷不热,只是有些潮湿,阴霾四合,已经二十没见阳光了。
百花齐放,阴湿气,倒越发显得精神。芍药盛开,大盆大盆的堆在廊檐下,花团锦簇,鲜艳欲滴。
寝殿中静悄悄,杨皇后就在身边,太子司马衷以及各皇子都在帘外,内外的太监都站得笔直,好象站得差一点就会影响司马炎的病势,所以特别端正严肃。香料在炉子里煨,香气一阵一阵地从殿里飞散出来。
司马炎的头脑里,只盘算着万世一系的事,知道自己将临大限,怎么也逃不了,迟早要交代下去。老臣荀勖去年死了,冯统前几年死了,就是张华、卫瓘、杨骏还没有死,眼前也是鬼影幢幢。
“现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司马炎的声音沙哑,而且轻微,他不能着力,怕要咳喘,“只有你才能扶得住阿衷,好在阿衷有个好儿子,我的乖孙阿遹,阿衷只要将就得下就好了。”
“妾身无拳无勇,怎能掌得住呢?”杨男胤。
“不要再这种话了。朕自有主意的。”
罢,合上眼,似乎睡着了。杨男胤看他病势平稳,便退出来,各大臣都在殿前,向她下拜。这个年轻的皇后杨男胤神色泰然,回到明光殿,她的父亲临晋侯杨骏来问消息,杨男胤微微摇头,到令里,才悄悄地:
“怕难好了。”
着,落下泪来。
“这不是哭的时候,皇上有吩咐下来没有?”
杨男胤又摇摇头,她站在一颗白珊瑚树旁边。细密的桠杈,雪白的瓷钵,放在白檀架子上,好象已是临丧的陈设。
“这几年下无事,皇上也不留心国事了,只耽于酒色,我们杨家兄弟三个,才得势倾下,骑上了老虎背,若不趁此机会,更揽大权,万一皇上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杨家就要
一败涂地了!”
“一败涂地?”杨男胤似乎吓了一跳。
“一点不错!”杨骏,“如果不在这个时候爬上去,给别人占了,我们杨家就一败涂地!”
“那怎么办?”
“皇上下了诏书,不知些什么话。”杨骏,“自从皇上病后,只有我在左右侍候,换了几个官,前几好些,便问这件事,‘怎能这样的!’不以为然,我就懒了;听今早上下了诏书,不知有什么重要的吩咐,我却没有经手。”
“皇上叫中书监华廙到床前吩咐的。”杨男胤,“要父亲和司马亮共同辅政。”
“什么!和司马亮一起辅政?”杨骏顿了一顿,“既然在华廙处,那就易办!”
杨骏急匆匆地去找华廙。华廙是华歆的孙子,华歆事曹操,颇有劣名,官却做得大,他的子孙虽然也做大官,每每临事而惧,十分心,以祖上为鉴戒。这次华廙知道又卷入一个大漩涡,这诏书马上要发出,有些彷徨。杨骏来了,:
“可否借来看一看?”
“侯爷要看,有何不可?”
华廙忙把缮就的诏书拿出来,杨骏接了,往怀里一塞,:
“带回去细看。”
华虞敞目不知所措,杨骏是后父,逾格封侯,权倾内外,人人侧目,没奈他何?当时不曾拦阻,事后却后悔 起来。诏书要汝南王司马亮和太尉杨骏两人,一同夹辅王室,就为免得杨骏一人专权。
司马亮是司马懿的第四个儿子,是司马炎的叔辈,现在是司马氏的族长,由他来夹辅,以维司马氏的江山,这措施也算得当。去年封了王,同时封王的有一大批人,最近把他从许昌征调到京里。
杨骏见了诏书,暗想这诏书如发出去,大权就旁落了,于是把它藏了起来。华廙亲自登门索取,也不肯见,坐在大门口等到黑,杨骏只是不出,其实已从后门悄悄溜走,进宫去了。
华廙无奈,只得去见司马亮,司马亮大骇,:
“这还得了!连皇上的诏书也可以吞灭的!我自有处置。”
可是当晚司马炎疾笃,华廙奉召紧急进宫。
司马炎突然在晚上发哮喘,平复了一会,又升逆起来,都担心他一口气回不转。
这中间杨男胤对司马炎,还是由杨骏辅政;司马炎已不能话,只是点点头,又不如由司马亮为侍症大司马、假黄钺、大都督、督豫州诸军事,外镇许昌,不必留在京里,司马炎又点点头。
连夜召中书监华廙、中书令何劭,把这层意思对他们了,要他们作遗诏。
原来司马亮是镇南大将军、都督豫州诸军事的。不久前征他为侍症抚军大将军,才到京师。现在不过是叫他仍回原防。
诏书写好后,给司马炎看过,可是司马炎早已不能话。仍不过是点点头而已。
杨骏奉了诏书,就带了武贲百人,各持兵仗入宫,因为诏书写明的,“若止宿殿中,宜有宿卫,……令得持兵仗出入。”
过了两,司马炎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哮喘了好会,忽然气逆得厉害,就此昏厥,窒息过去,掐他人中咬他脚跟也不醒。这才死了,于是举哀。
司马亮接着诏书,就不敢进宫,生怕遭到杨骏的暗算,正在生病,只在大司马门外致哀,叩了几个头。
“这家伙太岂有此理!”杨骏听如此,便骂起来,
“皇上宾,竟藉词生病,不入宫来,也算是皇叔吗?这不是叛逆是什么?”
显然要加司马亮的罪。当时杨骏驻在太极宫,晚上也睡在那儿,太监不顺眼,听到了这些话,悄悄出宫去告诉司马亮,司马亮和部下商议,有的劝他不如早发,即刻领兵进宫,把杨骏废了。
“这不成!”司马亮断然拒绝,,“却不是要大乱?若不奉旨,宁可逊退,往许昌一跑,回到旧驻地,也就没奈我何。他要领兵来打,还没有这个胆。奉诏赴镇,能定罪吗?”
司马亮连夜离了洛阳,向许昌而去。
司马炎死后,第一件大事是立新帝,名正言顺由司马衷登位,再来主持丧礼。司马衷喜孜孜的,对贾南风:
“爱卿,爱卿,我是皇帝,你是皇后了。”
“是啊!做了皇帝,就不必缩在书房里,可以上凌云台,就是住在那儿也好。”贾南风。
“好主意。”司马衷,“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太子一定要读书,要是老头儿不死,却不是一辈子要读书?”
“这规矩真的害死人,日后总要废了,要不然,熙祖也要吃苦。”
“啊呀!是了! 熙祖现在也是每缩在书房里。”司马衷,“要放他,要放他!刘富也放了,叫他出来,为什么好端赌官不做,却做个教书先生呢?”
贾南风最怕司马通读书明理。司马衷做了皇帝,他自然是太子,一时不能废他,从人防范严密,又不易下手除掉他,不如放纵,毁灭他的心智,如果象他父亲一样浑浑噩噩就好。贾南风不禁又想到一个人,:
“谁最不愿你做皇帝的?你知道吗?”
“这倒不知道。”
“就是太子少傅卫瓘。”
贾南风还告诉他,往日如何撺掇父皇,司马衷睁大了眼睛,:
“卫少傅对我很好呀!侍候我穿衣脱衣。不过年纪大了,书房里不大来,来时总要叩不少头,叩头很辛苦的。”
贾南风知道极也不会使他明白,就撂开了。她等了不少年,这一日现在终于等到了,乃是最大的乐事。先前觉得司马衷没有用,看到他就不耐烦,现在觉得他十分有用,讨人欢喜了。如果他不是这样浑浑噩噩,就不易做他的主,现在要怎样就怎样,他都会依,不是太好了吗?
贾南风眉开眼笑,从心底里高兴出来。司马衷也觉得突兀,便问:
“爱卿,爱卿,今怎么这样满面春风?”
“太子做皇帝,臣妾自然开心啦!”
“对!对!”司马衷,“我也开心!”
司马炎在含章殿大殓,立刻停灵在太极殿,当司马衷就在太极殿登位,钟鼓声中,山呼万岁。
不过仍旧暂居东宫,等含章殿整修之后,再行迁居。杨皇后成了太后,也要迁出明光殿,此外还有安葬的事,好在陵墓早已造就,这件事却是极为繁重,不过并不拖延,五月里就办。
贾南风却在打算:自从她父亲死后,贾家的声势就衰弱了,要找个得力的人,可是贾谧年纪还轻,虽然身边有二十四友,到底没有做大臣的经验,算来算去,只有向在东宫做事的裴,贾充就是他的从母夫,贾南风和他是表兄妹,是个至亲,已经做了几年太子中庶子,现在要升迁了,起码是散骑常侍,他读了些书,国子祭酒也合他的身份,少不得还要给他做一个将军,当得用的。
此外贾模是贾家的族子,本来做一个县官,后来做部郎,在家里闲了些日子,又做太仆,自须引用,他为人鲠直,料来可供奔走的。此外叔父贾混,毫无才能,人如其名,只是混日子,那就随他吧!最好还是裴,年纪轻,只廿几岁,满腹诗书,和张华很谈得来,张华很看重他,有这样的老臣相助,还怕什么呢?贾模有些年纪,一个老成,一个新锐,合着一个前朝重臣,自可安定江山。
同时又想到程据,他还是太医令,没法子升官,多有赏赐就是了。不过已有一年未入东宫,以后也自方便了,心里又热起来。想来想去,最可恨的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一个太子,现在太子还是司马遹,到底是谁生的,谁也没法子断定。
妹子贾午却是多产,肚子又大了,贾南风想到这儿,便悄悄地拿个包袱卷作一团,缚在肚子上,隔衣看来,微微有些隆起,但是转眼间又把它抽掉了,觉得不必要,只待贾午生了男孩子就抱进来,当作太子,有谁敢哼一句话?不过这样明目张胆,毕竟不便,还是要装个样子,是自己生的,比较妥当,于是又把包袱卷了一团系在肚子上。贾南风心里有不出的悲凉,酸楚,缚好肚子,不禁挂下两行泪来,所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觉得自己为了这件事,已经闹得声名狼藉了!就象程据的事,贾午知道,赵粲知道,董猛知道,皇太后也知道,外面会有人不知道的吗?只有太子一个,真的不知道,连他的老师刘蹇那老头儿也会知道,也许老皇帝也知道,不过不做声,现在他死了,但是沸沸扬扬的话不会死,传遍洛阳,传遍下,现在哪象做闺女时的样子呢? 变了淫妇了啊!
想到这儿,贾南风陡然一惊,打了个冷震。
贾南风觉得别人知道倒不要紧,太后知道可不好,她的父亲便是杨骏太尉,现在他竟带兵住进太极殿,大权独揽,这才是泰山压顶的威胁!
“不要声张!”贾南风咬紧牙齿,自言自语,“尽管他张牙舞爪,耀武扬威,定要除掉!”
贾南风忽然又想起,还有一个得力的人,那就是郭槐的弟弟郭彰,是贾南风的舅父,从住在贾府,十分亲近,和贾谧最要好,现在是散骑常侍,至少也该让他做个尚书。
到了五月里,司马炎出殡下葬时,贾南风已经布置妥贴。
杨骏也有了布置。他住在太极宫,陪着新皇帝司马衷,司马炎的棺材就供在正郑杨骏仗着女儿杨男胤的力量,进为太傅、大都督,假皇钺,录朝政,百官由他作总,自己左右的人也都换了,把他的外甥段广、张劭作为近侍,免得走漏消息,严重关防起来。有诏命的时候,给司马衷看过,做个样子,还要入呈太后,然后放出来,实则只是由杨骏一手包办。贾南风要升什么官,都交由司马衷,司马衷吩咐出来的,杨骏也不敢违抗,但是心里明白:都是贾后的主意,这不方便,迟早要废了这个贾充的女儿。
传司马亮可能来劫持,于是由司空石鉴和杨骏的外甥中护军张劭引兵监统山陵,杨骏甚至要石鉴和张劭去攻打司马亮,石鉴不奉诏,事情就过去了。
陵墓叫峻阳陵。发引的时候,六宫都在宫内辞行,就算相送,不到陵寝之地了。太极殿前,万头攒动,一齐下拜,哀声动地。
这时,殿上只有一口司马炎的棺材,新皇帝由太监扶持着,穿了重孝,垂首恭立在灵前,所有大臣,没一个不下殿,连皇后都在殿下,但是杨骏居然不下来,腰悬宝剑,恐怕还是真价实货,不是按制的木剑,站在新皇帝的对面。
殿下的大臣见到这种情形,彼此相视,在眼睛里话,好象:这算什么话?六宫辞行,竟也在灵前受拜,想谋皇篡位了吗?
杨骏的两个弟弟杨珧、杨济,都在殿下,觉得大哥这样的骄妄,要招杀身之祸,吓得面色如土,梓宫上了路,杨珧这才有机会和他一句:
“大哥,我早过,历观古今,一族二后,未尝得全,要受覆宗之祸的。我已有一个表藏在太庙石函中,先皇帝允准聊。几次要逊位,先皇帝没有准,最后终于准了。现在我是闲身,看大哥的行事,恐怕不能保这条老命。”
“大哥是过分了!”杨济也,“刚才在太极殿,没见殿下各大臣的眼色吗?”
“哈哈!眼色?”杨骏抹着汗,傲然,“他们现在都要看我的眼色。”
“司马氏封了许多王,司马亮不告而别,到许昌去了,不是很不祥吗?”杨珧,“再则我们人称‘三杨’,仗了皇后,才权倾一时,器盈则覆,要自己收敛些才好。”
“司马亮辅政,才是和衷共济之道,叫皇后逼他走,这件事太险!要是他在京城里动起粗来,可不得了,幸而没樱我现在还觉得惴惴然。”杨济。
“这我知道。”杨骏,“我们杨家素无美名。其实大家无非来做官,葬事一完,就要大开封赏,你们知道吗?人心是可以买服的。”
杨珧、杨济都不以为然,知道这位兄长不受劝,也就罢了。
梓宫在路上不能歇,抬的人一批一批轮换,送葬的大臣却可以歇歇气。五月气已热,挥汗不已。当时是在一棵柳树荫下,杨家三兄弟了这些话。
杨珧、杨济走了开去,接着有个卫将军司马孙楚,杨骏一向带挈他,躬逢其盛,也要送葬,过来在柳荫下息一息,见了杨骏,少不免贺他身居重位,几句好话,杨骏笑着:
“阁下是老朋友,过几也该有封赏。”
“多承提挈。”孙楚谢了,又,“叨在知交,有芜言奉告。”
“请不吝指教。”
“公是外戚,居伊霍之重,握大权,辅弱主,一定要仰思古人至公至诚的谦顺之道。从来庶姓专朝,不曾有克终庆祚的。现在宗室亲重,藩方又有兵力,都是司马氏的世界,公不和他们参万机,内怀猜忌,外树私昵,祸至无日!”
杨骏变了色,柳荫下凉风习习,额头上的汗涔涔而下,不便发作,只:
“公言太过。”
息了一会,又继续上路了,杨骏暗想:两个兄弟,杨珧、杨济,还有这位孙楚,须要记牢,不能封赏了,孙楚给他做个太守,赶了出去也好。梓宫前行,慢得象蜗牛一样,大臣中有的乘犊车,虽然慢,还比梓宫快些,不过行止都随杨骏,杨骏一声走,大家又跟着走,和梓宫接在一起。
送葬的臣子中,还有张华、王戎、裴楷、和峤,都有声名,为杨骏所忌,所以大家也知趣,对杨骏远而避之,走不到一处。其实裴楷和杨骏还是亲家,裴楷的儿子裴瓒,娶了杨骏的女儿,和司马炎还算连襟,而他的长子裴舆,娶了司马亮的女儿,彼此又是亲家。这次杨骏逼司马亮外镇许昌,他是极清楚的。
王戎是裴鼓丈人,征吴有功,以母忧去职;和峤也是以母忧去职的,不过是前年的事,也曾劝司马炎不要立司马衷做太子,司马炎不理,贾南风知道这件事,十分恨他。两人都爱钱,不过朝中差不多人人爱钱,所以对他们的声名也不怎么有影响。司马炎一死,两人便拜了太子太傅,倒是杨骏的主意,然而他们似乎不在乎,并不来趋奉他。张华不消,他和裴顾极要好,也是太子少傅,自是贾后的意思,不把杨骏放在眼里的,杨骏恨之于心。
还有一个卫灌,他的儿子卫宣娶司马炎的女儿,据有酒色之过,杨骏向来把卫瑾当作眼中钉,曾买通了内监,撺掇司马炎驱逐这个驸马,尽许多坏话。卫宣一离婚,卫瓘也只好自请逊位,而且卫宣也要下狱,结果司马炎没有准,还进位太保;但是驸马是驱逐了,后来查明是内监造谣,败德是言过其实,要回复婚姻,卫宣却以病故。
贾南风深悉端末,卫灌和杨骏有隙,对卫瓘虽然没有加官,本来给亲兵一百人,却增至一千人,恢复了他从前的地位,也算一种鼓励,仿佛对于旧日促司马炎废太子的事也不计较了。司马衷吩咐下来,杨骏也只得照办。这几个大臣 在 送葬行列中,特别惹人注目,他们的亲戚关系、意气纠纷、利害冲突等等,却不是谁都明白的,只见他们都是素服清仪,平日出门,部曲仆从如云,今却杂在一堆,仿佛是上朝模样,而且连他们有什么品位,也无法在服饰上看出来了。
远远望去,那白色的行列,象一条白龙,夭矫蜿蜒于山岭之间,在丰草茂树之中,时隐时现,鼓吹倒是不断的,却没有哀音,反不如平常人家的葬仪,一片哭声,还唱挽歌。总之是肃穆万分,尤其是到了陵寝所在,梓宫停下,鼓吹暂歇,肃静无哗,简直万俱寂,好象整个世界,都与死亡沟通,随着皇帝的死亡而死亡,都没有一点生气了。幸而百鸟争喧,把大家的幻觉唤醒。
葬事比较简单,这是司马懿定下来的制度。当初虽持魏政,却不是皇帝,预先在首阳山觅得佳地,是以此为土藏,将来下葬,敛以时服,不设明器,不坟不树,这是既不堆土为山做坟墩头,也不栽什么树的意思,而且遗嘱子弟不得谒陵。
这样入土为安,不致叫人起窥觎之心,翻掘尸骨,弄得死后抛残狼藉。后来司马师、司马昭也都如此,不敢变动。司马炎虽然做了大晋开国皇帝,登位之初,即营墓穴,也不便过事更张,只在高旷之地,深掘墓穴,在前面建一座的享堂,如此而已。
所以四月驾崩,五月即葬,并无耽搁。现在梓宫一到,少不免还要祭奠一番,宰了牛、猪、羊,还有山鸟野味和时蔬,早已供陈在享堂里。后面的墓穴,挖了十几丈深,四边一层层的,切土成台阶,准备抬梓宫下去的台阶尤其密,每层不过一尺高,以便抬夫行走。梓宫抬到下面,纳入木椁,再用木板封实,上面的封泥已在倾泻了,同时在这长方形的台阶四角,早背缚着四个死刑罪犯,跪在那儿,由四个刽子手服侍,鼓吹大动,封泥自而降时,恰如暴泻的泥雨,四个刽子手举刀砍下罪犯的头来,头颅跌下,血染黄土,刽子手便拔足爬上台阶;下面的抬夫也象蚂蚁一样,冒着泥雨,向上逃命,万一这时失足,陷在泥里,或者一时晕倒,那就合该送命,埋在里面,没有人来救的。
在高地上铲泥倾下的,总有几千人,一律素服,好象是神将,泥雨散布在空中,恰象一阵黄雾,笼罩在墓穴之上。仰头望去,隐隐见到死亡之神,在那里操纵一牵所有见到这个场景的人,莫不屏营股栗:面无人色,好象死亡之神,也要把他吞噬一样。
哪消半个时辰,不但棺椁已经深埋,下面几层台阶已经不见,连台阶上四角的四具死刑罪犯的尸体、血迹,也埋得无影无踪。此后泥土的黄云,渐渐稀薄,缓和下来,以至完全停止。那送葬的行列,也就回洛阳去了。
余下的工程,慢慢自会补足,平土植碑,这就要有几个月的时间。
就在这一霎那之间,改朝换代的事实已经确定,从含章殿的宝座,移到了峻阳陵的地下,司马炎再也不能统治这大晋下了。
不过各个大臣、皇族、太监、后宫等等的脑海里,还有司马炎的音容笑貌:颐指气使的神态,纵欲调情的行状,但自此以后,随着时光的迁移,都会渐渐地淡去。而当这些人一个一个相继谢世,那么连那么一点淡薄的印象,也将消失于地之间。
朝代的改换,一方面有死亡,另一方面也有新生。新陈代谢,意味着历史的前进,司马炎的死亡,正标志着一个动乱时代的开始。在旧日的泥土上,经过潮湿气的熏蒸,竟会发出美丽的毒菌来。峻阳陵上的泥雨,掩盖着司马炎棺椁的时候,那乌烟瘴气的远景,仿佛已经昭示在眼前了。杨骏站在高处,似乎看到了,不免心惊。
五月的阳光,从山峰中斜照过来,透过泥雨,照在一丛丛的森林上,反映出迷离的光影。杨骏的外甥段广、张劭在旁边,段广指着东面的山峰,:
“舅父,你看,那是瑞气,真是瑞气千条啊!”
“什么瑞气千条,斜照的太阳光罢了!”杨骏。
“是的是的,”张劭也,“这是难得的,蓬莱有海市蜃楼,那是作不得数的海气,这却是山气,是山灵之气,给太阳一照,就喷发出来了!”
“怎会喷发出来的?”杨骏半信半疑。
“掘出了那么深的金井圹穴,自然是动了后土的地气了,
如今腾起千条瑞气来,不是大晋之福吗?”
“是大晋之福,我们也有份吗?”
“自然有份啦!因为舅父站在这儿,后土山神,特地照耀到舅父身上,也应在舅父身上。”
杨骏听凉颇高兴,“哦哦”连声,眯着眼细看一会,好象见到有,又好象见到无,光影闪烁,他的眼睛也花了。
下山回程,杨骏才想起,不少外藩的王爷,都没有到京城来,已到京城的司马亮,反而回到了许昌去,连葬礼也不曾到,逐渐感觉不安起来。
“没什么的,”段广和张劭看出舅父 的 隐忧,都,“舅父早要买服人心,只要多多封赏,怕没有人为舅父效命吗?从前汉室是曹氏的,魏朝是司马氏的,现在大晋便是杨家的,有一礼,还一报,老就是这个样子,舅父还担心什么?”杨骏不住点头。
喜欢金屑酒请大家收藏:(m.7yyq.com)金屑酒七月言情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